第 90 章 舜井燭影 (七)
第90章 舜井燭影 (七)
此言一出, 不僅是沈忘目瞪口呆,連藏在屏風後的柳七都跟着心髒漏跳了半拍。這好端端一個大活人,還能做得了假?
“劉掌櫃何出此言?”沈忘從來不是別人說什麽便信什麽的主兒, 自有心查探蔣大人溺死案之初, 他便有意識地詢問了多名百姓,蔣梓雲大鬧歷城縣衙之事盡人皆知,而她前往府衙擊鼓鳴冤的時候也被衆人所見,人證頗多。在這種情形之下,何以能指鹿為馬, 大變活人,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一個縣衙就如同構造完整的人體,縣令是為頭腦,刑名、錢谷師爺為左膀右臂, 三班捕頭為腿足, 各處衙役、小吏為肌理, 唯有各部分相互配合, 互為倚仗方能如臂使指, 運轉自如。可如果一個縣衙, 在衆目睽睽之下都敢将案件苦主調了個包, 那只能說明一點, 本該承擔頭腦任務的縣令,被架空了。
劉改之眼見沈忘面色數變, 知道沈忘心中已然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有所了解,沉聲解釋道:“小人之所以能篤定蔣小姐身份有異,是因為真正的蔣小姐自蔣大人亡故之後, 曾借宿在小人的宅院之中。蔣大人溺亡一事,小姐早就覺得有蹊跷, 是以在大人失蹤之後時常去縣衙詢問,甚至去府衙告狀,然而,各方官員相互推诿,始終沒有人願意接手歷城縣衙這堆爛攤子。而在尋告的過程中,蔣小姐也察覺到了隐藏在幕後的危險,因此躲藏于小人的家中。”
“蔣大人于小人有知遇之恩,因此小人絕不會置身事外,極力隐藏小姐的行蹤。然而數日之前,小姐卻突然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那恰恰是沈縣令走馬上任之日,也正是那瘋女人魚目混珠之時!”
“這幾日,小人食不下咽,睡難安寝,幾乎将整個歷城縣都翻遍了,卻始終沒有找到蔣小姐。小人知道,這定是有人只手遮天,颠倒黑白,憑小人之力無異于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只能求助于沈大人,懇請沈大人無論如何,保下蔣大人最後一絲血脈啊!”
面前的劉改之言辭懇切,不似作僞,沈忘蹙眉深思,将自己從踏入歷城縣衙那一刻起的點點滴滴都回憶了一遍。從彙波樓下驚險的初遇,到縣衙二堂的審問,再到卷宗的查閱,硯池下的梭巡,沈忘驟然驚覺了一個之前從未注意到的盲區。
彙波樓下,那名女子直言“屠蛟龍,報父仇”,讓沈忘先入為主地默認了她的身份;在縣衙二堂之內,在場的只有汪師爺、燕隋總捕頭和值班書吏,那名女子言之鑿鑿自己就是蔣大人之女,卻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後來,柳七送那名女子返回外宅,宅中只有一名負責照看的老妪,柳七也并無機會接觸到旁人,自是無法對女子的身份産生懷疑;再到沈忘經手的卷宗,人證、物證,樁樁件件盡皆是縣衙提供,切斷了沈忘與外界交流的渠道……
細細思來,沈忘的拳頭緩緩握緊,一股冰寒之氣順着腳下踩踏的地面攀援而上,沿着沈忘的脊骨迤逦蜿蜒,讓他周身都如墜冰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這幫人,竟是利用沈忘初來乍到,不熟稔當地事務之機,偷梁換柱,指鹿為馬,将沈忘用一座玻璃制成的甕倒扣其中,甕中之人似乎對外界的一切了如指掌,實則困囿于巴掌大的空間,無異于坐井觀天。
一絲冷笑從沈忘的唇齒之間溢出,這小小的歷城縣衙,藏污納垢不輸朝堂,可若想憑此伎倆便能讓他沈無憂裝聾作啞,實在是打錯了算盤!
“劉掌櫃,你可知幕後之人是誰?”
劉改之緊抿着唇,以指做筆,将食指在茶水中輕輕一點,就着酸梨木的桌面寫了起來。随着他的一筆一劃,沈忘面色愈發沉郁,他将目光投向屋外落寞的夜色,苦笑着嘆了口氣。
第二日。為防打草驚蛇,沈忘和柳七轉天一早才借送藥之機前往外宅,一路上,沈忘将自己所處腹背受敵的境遇和盤托出,他對自己的安全不甚焦心,倒是生怕再來一場施府大火,傷了柳七和易微分毫。
“我有自保之力,沈兄無需憂心。寒江亦有程兄相護,想來倒是沈兄你……”柳七柳眉微蹙,上下打量着沈忘,“手無縛雞之力,最易被賊人鑽了空子。”
沈忘被說得面上一紅,反駁道:“在下……本官堂堂一縣之父母官,怎能瞻前顧後,被幾個賊子縛住了手腳,豈不贻笑大方。再者說,我倒不信這歷城縣衙上百號人手,就無一個可用之人?”
正說着,沈忘卻感覺走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腳步,他也擡起頭向前方看去,只見不遠處的宅院門口擠滿了人,幾名衙役正竭力維護着現場的秩序。
“無關人等一律退開!”宅院內響起了炸雷般的怒吼聲。
沈忘心頭一跳,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這座被探頭探腦的百姓們團團圍住的宅院正是歷城縣衙安置“蔣梓雲”的外宅。他與柳七對望了一眼,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還沒進院門,就和迎頭走出來的一人撞了個正着。
“沈大人?”來人正是歷城縣衙的三班頭役燕總捕頭,他似乎對沈忘的不請自來很是詫怪,有些警惕地打量着沈忘。他身形壯碩,人高馬大,比沈忘還要高出一個頭,此時宛若門神般往院門前一擋,居高臨下的盯着沈忘,極有威勢。
“沈大人何以至此?”
沈忘擡眸,目光凜冽,唇角的笑意褪了去,顯得整個人冷峻非常:“本官自是來看望蔣小姐,倒是燕捕頭你,一大清早在民宅中呼來喝去,所為何事?”
這永遠笑眯眯的縣太爺陡然一變臉讓燕隋的心中不由一跳,方才記起歷城縣衙的主人正是面前這位弱不禁風的青年男子,語氣不由得放緩拱手道:“禀大人,卑職巡邏至此,發現外宅院門大開,卻無人聲,呼喊數聲亦無應答,心中詫怪,便與衆兄弟進門探查,竟發現了蔣小姐的屍體。卑職已命手下維護好現場,正欲前去通秉大人,卻不料大人已然到此。”
沈忘與柳七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壓抑的怒色,他們前腳剛準備找“蔣梓雲”問話,後腳“蔣梓雲”便莫名其妙的死了,這實在是不能不讓人生疑。
沈忘沉聲問道:“女屍現在何處。”
燕隋大手一擺,道:“請大人進屋一觀。”
房間的門虛掩着,清晨的陽光斜斜照入房中,映亮了那垂在梁上随風擺蕩的身影。地面上翻倒着一把木椅,木椅的正上方懸着一雙尖足鳳頭繡花鞋,而這雙鞋的主人此時正背對着房門,随着輕軟的微風,緩緩地向着沈忘站立的方向旋轉着。
沈忘盯着那轉動的女屍,極力克制住頭腦中洶湧而至的眩暈感,下一秒,他便看清了女屍浸潤在陽光中的臉。那張臉他是熟識的,正是冒充蔣梓雲的瘋女子;那張臉他又是陌生的,那探出唇齒的青紫色的長舌,宛若畸形的巨大蛞蝓正順着蒼白的脖頸擠進女子毫無生機的嘴裏。而女子下身的長裙,已經被惡臭的污穢沾染,形成一片暗褐色的狼藉。
沈忘用力按壓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輕聲道:“把她放下來吧,柳仵作,本官在此監看,可以開始驗屍了。”
“是。”柳七應聲上前,蹲踞于地,開始對“蔣梓雲”的屍體進行驗看,一名哆哆嗦嗦的小書吏随着柳七不斷的喝報,謄錄着屍格。
許是因為水土不服的原因,沈忘幾日來都頗感不适,而房間中濃重的腥臊氣又加重了這種不适感,讓沈忘不得不坐在一邊的長凳上緩了一會兒,方才起身環視整個房間。房間的陳設并無什麽值得過分關注之處,紗幔下的架子床上還有使用過的痕跡,牆角置一杉木衣箱箱門半開,箱中的衣物一覽無餘。
這是再典型不過的女子閨房陳設,很難從中辨別“蔣梓雲”身份的真僞。沈忘緩步而行,手指輕輕劃過窗棱,卻偶然觸碰到了某種輕薄松脆的物件。沈忘雙指一銜,竟是一枚已然風幹的枯葉。
那葉片呈橢圓形,因為幹癟缺水,四角都向上翻卷着,稍稍用力一撚便化成無數碎屑萎落于地,這房間中并沒有養植花草,這葉片又是從何而來呢?
沈忘一邊四下尋找,一邊輕推窗框,想要将窗戶打開看看後院的情況,卻發現窗戶開到一半便再也推不動了,似乎窗後有什麽東西阻止了窗戶的開合。沈忘将手繞到窗後一探,指尖觸到了堅硬細長的枝丫,那妨害窗戶開合之物竟是一盆枯死的杜鵑花。
盆中的杜鵑花早已死去多時,根系都已然腐黑變色,可土壤卻是濕潤的,就仿佛杜鵑花的主人始終在堅持澆灌,祈盼着花朵再次盛放之日一般。沈忘用手指捏了一小撮土,放在鼻下一嗅,了然的神色便浮上眼角眉梢。
“停雲”,沈忘向着尚在忙碌的柳七微微招了招手,“你來看看這個。”
柳七停下勘驗,依言走到沈忘身邊,低頭一聞,眉毛立刻警覺地高揚起來:“這是……”
沈忘點頭,豎起食指在唇前虛虛一比,制止了柳七接下來的話語,輕聲道:“她的确不是蔣梓雲。”
沈忘警惕地擡眸看了一眼還在哆哆嗦嗦抄錄的小書吏,接着耳語道:“敵在暗,我在明,處處掣肘,縣衙之中怕是已無可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