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2老二莊家誠支着下……
從旺記冰室出來,沿軒尼詩道,右轉菲莊明道,再左轉告士打道,直走十分鐘,便是環亞中心。
十多年前,信和集團低價買下當時頗不起眼的環亞電視臺,作為對外的喉舌。莊汝連在中環拍地蓋樓,将環亞從西貢區遷到寸土寸金的中環。這樣一間搖搖欲墜的小公司,在莊汝連的手下,一步步蠶食市場,收購對家資産,在世紀末成為港島最有影響力的傳媒。如今,環亞中心已是中環的地标之一。
宋杭之窩在一樓大廳的皮沙發裏,摸出手機,想給莊景明打電話,想了想,發了條短信給他,講自己在大廳等他下班。
天黑了,港島點起了燈。玻璃幕牆外的世界,是鑲着燙金滾邊的暗藍絲絨,車水馬龍好像搖曳的火光,漫漫灑灑燃到天際。
宋杭之陷進柔軟的皮沙發,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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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醒來時,猛地瞧見對面沙發坐着莊景明,他撐着下巴,望向自己,臉上有淡淡的笑意。
宋杭之像被架在炭火上,渾身發燙,瞬時清醒了。
“怎麽不叫醒我呀,晚上餐廳位子好難排到,應該早點出發的。”
宋杭之假裝整理衣領,偷偷蹭了下嘴角——她的睡相一直很不争氣。
莊景明笑道:“你睡得好香,我都好羨慕。”
宋杭之不好意思道:“我姆媽講,我是生下來抱着十二個枕頭——胎裏困。景明你平時睡不好嗎?”
杭之的母親王蘭是蘇州人,七八歲去了上海,成年後又随家人輾轉到港島,才遇見杭之的父親宋篤之。母親在家中愛講滬語,杭之童年時跟着學,至今講話,也時不時蹦出兩句滬語。
莊景明并未回答宋杭之,只是笑道:“我托朋友訂到龍景軒的位子,聽三姐講,這家味道還算可以。雖然我沒吃過,但三姐是老饕,聽她的話應該沒錯。”
宋家世代經營高級餐廳,拜父母所賜,宋杭之對本港大大小小的餐廳如數家珍,龍景軒風景好,菜品好看好吃,是港島炙手可熱的fine dining餐廳,位置通常要提前半年訂。莊景明這樣隆重地為她接風洗塵,宋杭之滿心的柔情蜜意,從前數不清的患得患失與憂愁,都盡數飄進風裏了。
卻見莊景明臉上笑意戛然而止,對着她背後恭恭敬敬叫了聲“大哥。”
只見一名高個子闊肩膀的男子,拍了拍莊景明的肩膀:“景明,下班了?在電視臺寫稿子很辛苦吧,瞧你都瘦了不少。”
莊景明道:“多謝大哥關心。大哥怎麽會來臺裏?”
莊家麟擺擺手:“別提了,我上午十點剛下飛機,就被老豆叫來公司訓話,半個鐘頭前才脫身,順便來灣仔接露西吃晚餐——她高升副臺長,非叫我請客不可。你是否願意一起,她也許可以幫你指點業務。”
莊景明笑道:“我就不做電燈膽了。”
有三三兩兩的環亞員工路過,紛紛向莊家麟道“莊先生好”。莊家麟點點頭,又望向宋杭之,他的眼睛從宋杭之的臉上打量到腳底,轉而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莊景明。
“杭之放暑假啦?”
莊景明道:“杭之去年申請到Robin的博士,算是我同門師妹,我替她接風。”
莊家麟對着宋杭之笑開,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正儀樓的炝蟹太好味,都要提前半年才能訂到位子。九月我老豆六十大壽,不知能否網開一面,給他預留包間?”
宋杭之從小就不喜歡莊家麟的做派,但面上是客客氣氣:“莊伯伯願意賞光在正儀樓做壽,是我們的榮幸。我即刻讓爸爸聯系。”
“好,景明你做我的臨時助理如何,幫我把這件事辦好,老豆開心,我們小的也好過。”他看了眼腕表,沒等莊景明答話,又道:“我先上樓了,露西恐怕罵我叫她幹等一個鐘。”
說罷,便不再理會莊景明跟宋杭之,閑閑地走了。
莊景明面上無甚表情,只是轉過身向宋杭之笑道:“走,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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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在港島霧沉沉的夜色中,回到位于半山的家。
家裏的阿姨給她開的門,手指着會客廳,朝她搖搖頭。
宋杭之知道,這是家裏那兩位大人正在氣頭上的意思。她擠出笑臉,硬着頭皮往會客廳走。
“你還曉得回家。”
只見王蘭一面嘴裏數落宋杭之,一面立起身從宋杭之手裏接過行李箱,示意阿姨拿到樓上。
“又跑去見莊汝連的那個私生子了?昏頭了你!”
宋杭之沒見着父親宋篤之,心裏松口氣,抱着王蘭的胳膊,撒嬌道:“姆媽,我是孫猴子,怎麽都逃不出你跟爹爹的手掌心。”
王蘭邊吩咐阿姨把晚上現炖的竹荪雞湯端上來,邊道:
“囡囡,不是你爹爹跟姆媽做人勢利眼,你曉得他生母是做什麽下三濫的事體嗎?伊是深圳過海來這邊賣肉的!一天天的跟些小赤佬胡搞哦,不曉得怎麽搭上莊汝連,還生個兒子。可惜是個短命鬼,兒子生下來沒幾個月,她人就沒了,福沒享到,還搭上命。”
王蘭本就不喜歡莊景明,她跟宋篤之戰線統一,希望女兒能嫁個體面人家。莊景明這樣的私生子,生母是三J級片豔Y星,莊汝連會否将他寫進家族信托的名單都未可知,斷不會是宋家嫁女兒的選擇。
現如今宋杭之好容易回一趟家,還瞞着夫妻倆偷偷見莊景明,要不是宋杭之的舅舅晚上在飯店吃飯撞見,通風報信,王蘭甚至都不曉得女兒今天返港。她在氣頭上,話講得便尤其難聽。
“囡囡,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做姆媽的不是個正經人,這生的兒子呀,莊汝連再怎麽教,都要長歪的!你叫我跟你爹爹怎麽放心把你交給他!聽姆媽的話,離他遠遠的,再不要見了。”
阿姨将用小盅盛好的竹筍雞湯端給宋杭之,王蘭在一旁叮囑道:“囡囡小心燙。急急忙忙做的,雞肉也不曉得有沒有炖爛。”
宋杭之心裏難過。長久以來,她都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但直到莊景明出現,她第一次清晰地認知到,在莊景明與父母之間,她恐怕非做選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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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莊景明自己驅車到了石澳半島。這是莊汝連的命令。莊家祖輩立下規矩,但凡公共假期,兒孫輩定然要回家一同聚餐。
莊家老宅在石澳半島,上世紀60年代,莊汝連在這裏置地建屋,作為莊家開枝散莊的宅子。如今兒女們雖已搬離老宅,在港島各處添置産業,但石澳半島的宅子,每周必要回來一趟的。
傭人郭叔立在雕花黑漆的鐵門旁,候着莊家的少爺小姐們。他見到莊景明,吩咐另一名小個子替他泊車,邊笑道:“少爺到得真早,老爺還在隔壁打球呢。”
卻見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郭叔認得車牌,掠過莊景明,趕忙迎上去,嘴裏邊道:“小姐來啦——”
不待郭叔走近,便見司機拉開車門,一名高挑袅娜的女子跨出車來,她一身淺香槟色的連衣裙,海風一陣陣地拂過,令她在夏日陽光下波光粼粼。
她先是俯身同車裏的人影親昵地講了幾句話,同那人揮手告別。再直起身,摘下頭頂的深灰寬檐帽,擡頭瞧見立在鐵門旁的莊景明,遠遠地便笑道:“景明,你是不是又竄個子了。”
莊景明笑道:“家姐事務繁忙,好久未見我了。”
郭叔接過莊家宜手裏的小皮箱,道:“小姐怕是得有大半年沒返家了吧,老爺時不時就念叨呢。”
莊家宜只是踮起腳,親昵地撫了撫莊景明的後腦勺,道:“你呀,還是如同昨天,一副乖乖仔的模樣。我聽講老豆将你下放到電視臺,你都不抗議嗎?”
莊景明笑道:“父親肯定有他的主意。”
莊家宜一雙柳葉眉微蹙,道:“多半是大哥跟二哥在老豆面前講些不着調的話,看準你這個傻小子好欺負。”
莊景明道:“家姐替我不平,我好感動。但我們做兒女的,百事孝為先,聽父親的話,為他老人家分憂,總是沒錯的。”
莊家宜見他油鹽不進,只得嘆一口氣,繞開話題,講些異國見聞。兩人穿過種了一排長青樹的草坪,并肩往大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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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氏的家庭聚餐一向不講究鋪張,莊汝連在潮州出生長大,家裏的廚師便按他的喜好,做一桌簡單樸素的潮州家常菜,能讓衆人吃飽,但又不至于浪費。
衆人等莊汝連吃下第一口,才舉箸夾菜。
傅玲玲今日着絲質碎花斜襟方領旗袍,只手腕帶着一只月白的冰種翡翠,面上很是有一種溫柔敦厚的素淨。她起身用公筷為莊景明布菜,嘴裏道:“瞧瞧景明,多白淨,一看就是讀書人。你們三個吶,成日裏跑來跑去,曬得像黑鬼,知道的呢,心疼你們為家裏風裏來雨裏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先生将你們發配到非洲。”
她給景明夾了幾塊芥蘭牛肉,道:“景明這樣瘦,是不是電視臺吃食不好?這幾年大陸電視臺風頭無兩,本港電視臺收益堪憂,不過再不賺錢,也不能讓員工挨餓,餓肚子哪裏有心思幹活!”
莊家麟笑道:“媽咪你這就不懂了,現下靓女最中意四弟這種style,本周我還見四弟約到杭之呢。”
莊家宜放下湯匙,用餐巾掖了掖嘴角,道:“大哥雖一身腱子肉,也不妨礙環亞電視臺當家花旦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我看八卦小報都在跟進報道。”
老二莊家誠支着下巴,只在一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