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9雲層翻湧着,生出……
聖誕假期,宋杭之返港。
剛到家的兩三天,宋杭之昏沉沉地倒時差,白天家中也沒什麽人同她談天講話,她便忍着睡意,先是在院子裏陪家中的德牧玩了一會子飛盤,沒多久便有些累。花園裏還養着一只巴西龜,正在曬太陽,看上去十分惬意。宋杭之索性搬來小馬紮,蹲在邊上,瞧着巴西龜慢悠悠往前爬。
王蘭出席慈善活動回家,推開雕花鐵漆的大門,在前院瞧見的就是這麽個畫面:宋杭之縮在花園的角落裏,托腮瞧着巴西龜,巴西龜也不往前爬,伸長腦袋,一人一龜互相瞪眼。
王蘭嘆氣道:“看它有什麽用。好好的小夥子瞧不上,成日裏盯着只大烏龜。”
新時代的母親們,大抵對兒女婚嫁态度開明。但王蘭在傳統大家族中長大,十八歲便嫁給宋篤之,盡管在歐洲求學将近十個年頭,但她骨子裏仍是認同婚姻對女性的重要性,希望女兒盡早尋到合襯的良人。
宋杭之道:“姆媽,不能這麽坑女兒的。幸好我做足背景調查,不然終生要被你耽誤。”
她邊講邊讨好地從王蘭手裏接過手袋,道:“翁聿他風流成性,半年換了三個女友。”
王蘭狐疑道:“是麽,他媽媽是我舊友,當年一同在比利時魯汶念書,她跳芭蕾,市長都來看她演出。後面嫁到紐約,我們一直有往來,她都向我保證小兒子私下交往幹淨,我想也是,法學院功課那樣緊張,他哪有精力鬼混?”
她見女兒不作聲,忍不住笑道:“你說,她何苦騙我。”
宋杭之道:“那我可不曉得了,做媽媽的,又不能二十四小時監控兒子,并不總是能知曉兒子的最新動态,是不是?”
王蘭道:“哦?那你跟姆媽講講,你自己的最新動态。”
最新動态麽,自然是跟莊景明拍拖。但宋杭之知道,這句話講出口,能将王蘭氣進養和醫院。
她岔開話題,道:“姆媽,大衣好襯你,今天全場一定是你最靓。”
王蘭也不願事事都逼迫女兒,她雖嚴厲,但亦知道給女孩子留一些餘地空間。于是她便笑道:“是老家師傅做的。換季總要添置新衣,上個月我讓師傅來家裏,新量了尺寸。也給你做了幾套,你要是喜歡,改天叫他再過來一趟就是了。”
—————–
時差倒了兩三天,宋杭之終于活蹦亂跳,便挑了日子,去Mia家中做客。Mia父母都執教浸會大學,她自己在九龍公園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
單身女性夜半談天,總要有一杯冰鎮威士忌,Mia又炸了花生米,開了一袋玉米片。
Mia先是恭喜宋杭之:“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将莊景明拿到手。”
宋杭之嚼着花生米,笑道:“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成功來自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跟——。”
Mia一巴掌拍過來:“停——”
她嘆一口氣,臉上現出憂色,一邊擰開電臺。
電臺在播陳生的新歌,婉轉蒼涼:“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兩人都沒講話,沉默半晌,Mia開口問道:“他如何突然去紐約看你。”
宋杭之搖搖頭,道:“我沒問他,但姆媽同我講,莊叔叔将家麟流放S市,我猜想景明是過來處理家麟的遺留工作。”
Mia被她氣笑:“你都心知肚明,他只是順路看你,又順便大發慈悲,恩準你做他女友。”
她看着從小一同逛街溫書看海的好友,如今被一個不那麽喜歡她、還企圖利用她的精明男人,騙得昏頭轉向,低到塵埃裏。
宋杭之将玻璃杯舉到半空中,迎着吊燈橘黃的光,晃了晃杯子裏的冰塊。透明的冰塊泡在琥珀色的酒裏,冷浸浸的。
許久,她放下玻璃杯,将手心覆在Mia手背上,緩緩道:“我不在乎的,Mia。我今年二十五歲,自十八歲那年就喜歡他,這七年間常常夜裏發夢他向我求婚。如果此生一定要同某人結婚生子直至老死,我寧願那個人是莊景明。”
Mia道:“即便他利用你、背叛你、傷害你?”
宋杭之笑道:“我知道未來一定好多磨難。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去找社團大佬,拿麻袋套住他,丢進維港喂魚。”
她往嘴裏扔了幾粒花生米,含混不清道:“再說了,他要是敢對不起我,我老豆跟姆媽也不會放過他。”
房間裏開了冷氣,Mia覺着宋杭之的手心冰涼涼的,便起身打高了空調溫度。兩人又聊了些八卦趣聞,便收拾睡去了。
————————
港島中環,環亞中心。
露西拿着口播稿來找莊景明時,他正在接電話,聲音仍是淡淡的,但露西分明瞧見他眼中的笑意。
他是愉快的。
她都很久沒見莊景明的眼中有笑意。
不知能令他眼帶笑意的,是什麽人呢。露西暗想。
莊景明挂了電話,擡眼看到露西,跟她問了好,聊了兩句近況,便接過稿件,一頁一頁看了起來。
瞧瞧,對着她,就是例行公事。
莊景明對面的工位沒人,露西索性拖了一把椅子,毫不掩飾地望着他。
莊景明看稿子很細致,有不認同的地方,會用鋼筆标注——他有一支萬寶龍,平時寫稿子、改稿子、簽字,都只用這一支,似乎用了很多年,筆尾的鍍金都有些磨損變淡。
露西支着下巴,突然問他:“Alex,你有喜歡過女生嗎?”
莊景明道:“問這個做什麽。”
露西往椅背上一靠,翹起腳尖,高跟鞋頭一蕩一蕩,露出猩紅色的鞋底。
“你還記得,去年夏天來我們這裏實習的小姑娘嗎?”
莊景明沒答話,露西笑道:“你有沒有覺得,她長得跟我有一點像。”
莊景明放下筆,擡頭看着她,笑道:“不記得了。”
露西邊瞧着自己新做的鮮紅指甲,邊笑道:“是嗎?我以為我們都長了唐詩穎的眼睛。”
聽到唐詩穎的名字,露西感到某一剎那,莊景明确乎有瞬時的愣神。
但他很快便嗤笑了一聲,也不講話,只盯着對面的人。
露西扭過頭。
莊景明卻不願放過她。他起身,俯身湊近她,兩只手撐在扶手上,像一張不透風的幕布,擋住了落地窗透進來的光。
露西瞬時繃緊了身體,不敢再動。
他神情淡漠,語氣很是平靜:“我記得同你講過,不要再提她。”
露西聽出他話裏的極度不悅,心裏一陣悚然,拿了稿子,便疾步往外間走了。
但她終究忍不住回頭,遠遠地望了一眼他。
莊景明早已背過身,望向落地窗外烏青的天。
雲層翻湧着,生出一種壓抑的、濃烈的哀恸。
快要下雨了。
——————
港島某私人別墅。
窗簾大開,月光灑了一地。
床上纏着兩道人影,終于聽見幾聲低吼,卧室歸于平靜,只餘下一陣破風箱似的喘氣聲。
露西打起精神,甜膩地嬌叫了兩句,算作應景。
平心而論,莊汝連的身材保持得不錯,大約對于世家子弟,活在世上一刻,皮囊便是社交名片,必然得花錢費力,悉心保養。
但他終究太老了。
皮膚像魚鱗一樣,再濃烈的香水,都遮不住身上那種枯朽的、令人作嘔的老人氣息。
露西躺在他懷裏,木木地盯着天花板,耳邊是男人的喘息聲。
莊汝連餍足了,半截身子都是軟的,又覺着懷裏的小東西似乎心不在焉。他想,自己的确是老了,可她還那麽年輕、漂亮、健康。
他想讨她開心,便狠下心,指着床頭櫃,叫露西拿了藥瓶,倒出幾粒藥片,喂他一并吃了進去。
不多久,莊汝連的身體便又變得滾燙。
露西木然地閉上眼,腦子裏都是莊景明幫她改口播稿的樣子。
他坐在那裏,低着頭,背後是盛大的陽光。
——————-
莊汝連終于作弄不動,趴在露西身上,笑道:“不比二十幾歲的時候了。”
露西拿了水杯,遞給他,笑道:“二十幾歲有什麽意思,口袋裏只有三文錢,早飯挑一只豬扒包都要想半天,最終叫服務生包一只叉燒包。”
莊汝連喜歡露西這種滿是市井氣的調侃。他一生都跟端莊的人打交道,感到厭倦沒趣。露西很是有一種街頭智慧,能逗他開心,令他放松。
莊汝連笑道:“我個仔要是早點碰見這種煩惱,知道賺錢不易,不至于到今日,還是渾渾噩噩。”
露西知道他嘴上雖然這樣講,心中仍是最中意莊家麟。任何人年輕時再殺伐決斷,上了年紀,免不了優柔寡斷,念起舊情。莊家麟是莊汝連一手栽培,親自教養長大,早已積累多少溫情,就算再不濟,也無人能撼動他在莊汝連心中的地位。
露西笑道:“商場如戰場,哪裏有人百戰百勝,大公子多年輕,又有高人指點,怕什麽呢。”
這話講到莊汝連心坎上,他拉着露西的手,只覺細膩得像上好的和田玉,不免摩挲了一會子,又問道:“下星期就是新年,想要什麽禮物?”
露西聞言,笑道:“我好想去正儀樓,但他家花費好多。”
莊汝連笑道:“這個簡單,我叫他們留一個包間,記在我賬上,專門做你的生意。”
露西想跟他打聽,故意問道:“聽講正儀的老板不好交朋友的,去年暑假他家的小女兒都來我們臺做短工,做事情一團孩子氣。”
莊汝連皺起眉頭。
莊景明已私下向他坦白,近日在同宋杭之拍拖。
但這是家事,他不願向外人多講。露西再讨他喜歡,也不過是個拿不上臺面的小玩意。
于是莊汝連只道:“杭之個性單純溫良,在今時已是不多見。”
這分明是公公看兒媳的口氣,露西心下明了。
她心中愈發苦澀,勉強打起笑臉,哄着莊汝連吃了半顆安眠藥,兩人一同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