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舜井燭影 (二十八)

第111章 舜井燭影 (二十八)

就在沈忘、李時珍和紀春山, 在濟南衛千戶彭敢的帶領下拼命向着隐在山谷中的糧倉疾馳時,被堵在石室中的柳七、程徹、易微和霍子謙卻再陷入危機的泥淖之中。

“幹脆,我直接殺出去!”程徹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 連嘴唇也已經呈現出危險的鉛灰色。

柳七環顧四周, 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程兄,這間石室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你若是出去,便是羊入虎口,不僅無法救我們脫離險境,反而會讓我們喪失最有力的助益。再者說, 你看看身畔——”

柳七向逐漸上漲的水面指了指:“我們初進這間石室之時, 水面只及小腿處, 而現在已經逐漸漫到膝蓋了, 若是這般漲下去, 只怕過不了多久便會漫到胸口了。而石室中的屍體, 應該也是随着水流的漲落被沖進來, 長年累月堆積而成。他們現在封住石室, 也許對我們有益而無害。”

霍子謙聞言,點頭道:“柳姑娘, 按照你的意思,這裏應該就是硯池的最深處了吧?”

“應該無錯。”

易微看着程徹身側環繞着的血水,皺了皺眉, 推着他上到屍堆的高處,方才問道:“柳姐姐, 我記得書中曾言,潮汐作濤,必符于月。可潮汐漲落是言之于海,硯池離海尚遠,怎麽會有潮汐呢?”

柳七沉吟片刻,道:“我聽師父提到過,藏地有一片西海,傳說是周穆王西征西王母的所在。所謂西海,其實就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它便是随着月漲月落而潮湧潮退的。現在想來,并非是湖泊沒有潮汐,而是因為湖泊相對于大海實在太小,我們自然無從感知。”

“是啊,你們還記得舜井上放置的那塊木牌嗎?聖井龍泉通海淵,這硯池之深,恐怕絕非我們可想象的了。”霍子謙也點頭附和道。

“水漲上來是死,出不去也是死,血流盡了還是死,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嗎?”程徹狠狠錘了一下腳下的屍堆,急道:“你們能不能讓我死前在試一次!至少讓你們活着出去!”

“呸呸呸!”易微氣得直跺腳,“你除了死啊死的不會說別的了是吧!”

“我們只有等”,柳七打斷了易微和程徹兵戈又起的争吵,将目光看向漆黑的洞口,又似乎是看向更遠的彼方,“他會來的。”

如同在回應柳七的期待一般,石室外突然響起一片騷亂,方長庚的聲音夾雜在箭矢破風而過的呼嘯中隐約可聞:“不要亂!結……”

他的聲音如同振翅高飛的雕枭,在震天的喊殺聲中拔地而起,又在空中陡然墜落,消失在無聲的曠野之中。

衆人驚喜地對視了一眼,易微一骨碌翻身而起,拔腿就往洞口沖去:“我先出去看看!”

“不”,柳七的聲音中有了隐隐地顫抖,她拉住易微的袖口道:“再等等,不急于一時。”

恰在此時,那熟悉的聲線自洞口遙遙傳來,在石室的洞壁上回蕩不斷,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停雲,清晏——子謙,小狐貍!”

緊接着是李時珍略顯蒼老的嘶啞嗓音:“好徒兒,莫怕,師父來了!”

緊捉住易微袖口的手猛地收緊,又軟軟地松開,柳七如同嘆息一般緩緩長出一口氣,站起身道:“走吧,我們出去。”

易微喜形于色,正準備上到屍堆上攙扶程徹,卻見霍子謙早已先一步将程徹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易微不滿地砸吧了一下嘴,轉身向洞口外走去。

柳七剛行了兩步,又轉過身,向着如同小山般的屍堆雙手合十,鄭重而拜。

柳七側身擠出洞口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傾着身子張望的沈忘。他的面色和程徹一樣差得驚人,搖曳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裏格外澄亮。衙役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而那個柳七看着十分面熟的衙役被一支利劍當頭射中,貫在地上,早已沒了聲息。燕隋和幾個傷痕累累的衙役被數名士兵縛住,跪在地上,垂着頭看不清表情。

柳七再次将目光凝在沈忘蒼白的臉上。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們二人隔着鮮血、污濁、陰謀或是沉默遙遙相望;也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們二人跨過陰冷、迷惘、瘋狂或是踯躅走向對方。那一瞬,柳七已然分不清是火把上的炙熱,還是他眸中的笑意,将整個黑暗的洞穴照亮。她的嘴唇顫了顫,想要說些什麽,卻看見沈忘向着她的方向,緩緩擡起一只手。

柳七感到自己的指尖微微一燙,再無猶疑,擡步向沈忘走去。像是細線牽引的風筝一般,柳七的手也不自覺地擡了起來,向着沈忘張開的手掌探去。

而幾乎就在瞬息之間,沈忘極盡溫柔缱绻的臉驟然變色,伸向柳七的手也轉了方向,向着空中猛地一抓!柳七連忙轉身,正看見霍子謙奮力将程徹推向李時珍的方向,正如當時程徹将生路留給他一樣。而霍子謙的身畔,一個從屍堆中拔地而起的血人出手如電,猛地箍住了霍子謙細弱白皙的脖頸,一枚箭簇正穩穩地對準他脖頸上凸出的青筋。

程徹早已是強弩之末,嘶聲大喊着:“方長庚!”正準備合身撲過去,卻被李時珍一把攔住,眼疾手快地現在他汩汩流血的腹部按上一大把白花花的藥粉。

霍子謙被方長庚箍着脖子,因為喉管出傳來的巨大壓力,他的眼球在眼眶中擠脹得突突直跳,頭暈眼花之間,他強自扯出一個笑容,安撫道:“我……我沒事兒,程兄。”

話音未落,他便聽見耳畔傳來方長庚的大笑,那笑聲中夾雜着嗆咳的血沫,顯得格外瘋狂而猙獰:“現在說這話為時尚早,若我不能全身而退,霍兄弟,你也得為我陪葬!”

沈忘冷冷地看着方長庚,向前踏出一步,張開雙臂,青色的直襟被灌入洞口的涼風吹起,讓他像極了一只月下振翅的白鶴:“我來換他,放開他。”

“不可!”霍子謙感到自己的聲音像是蚊蟲的鳴唱一般,嘶啞弱小得可笑。他漲紅了臉,奮力在方長庚緊锢着自己的五指之間,發出喑啞的吶喊,“我……死不足惜!”

濟南衛千戶彭敢也沒有料到能有此變故,方臉膛上濃眉緊蹙,斥道:“大膽狗賊,到這步田地了還想狗急跳牆,快放了人質,我彭敢許你一個全屍!”

方長庚聞言放肆大笑:“全屍!?我隐忍十年,就為了一個全屍!?”他面色一寒,手上的力道陡然重了起來:“放我走!”

“方長庚!”見霍子謙被掐得出氣兒多進氣兒少,沈忘不管不顧地又向前踏了一步,幾乎把自己的弱點全然亮在方長庚雙手可及的咫尺之間。

千鈞一發之際,只聽易微厲聲斷喝道:“放開他!”

方長庚聞聲微微側頭,只見少女單膝跪地,平端雙臂,手中平舉着一杆光淨筆直如鐵著般的物件,準星後的眸子堅定若寒星,竟是一杆鳥铳!

方長庚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易微一直用布包好,別在腰後的并不是刀劍,而是這一杆裹紅若冷骨的鳥铳。

少女此時狼狽非常,濕漉漉的發緊貼着面頰,勾勒出她咬緊牙關的緊繃的側臉。然而,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即使在石室黑暗的環境之下,即使相隔數步,方長庚依舊能被那凜冽的目光撼動。

方長庚愣了片刻,一陣狂笑從牙縫中擠了出來,此時的他雙眼已經被鮮血侵染得一片赤紅,黑洞洞的瞳仁在血紅的眼眶裏滴溜亂轉,極是駭人:“哈哈哈哈哈!易姑娘,你是不是當我是個傻子?且不說你能否射中我,即便你能打中我,在你開槍之時,他怕也是死了百八十回了!”

鳥铳,乃是嘉靖年間自倭國傳入的一種火器,又稱為“火繩槍”,趙士桢所著《神器譜》有載:“後有照門,前有照星,機發彈出,兩手不動,對準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長氣聚,更能致遠摧堅。”然而,雖說鳥铳較之前代火器,有着可雙手擊發、易于瞄準的優勢,但也始終沒有脫離火繩槍傳統的缺陷。

鳥铳若想發射一枚子彈,首先要将火藥倒入藥管之中,再從铳口倒入铳膛,用随槍的杖管将火藥壓實。其後,取出彈丸裝入铳膛,将其壓入火藥之中;再于藥室之中裝入門藥,使之與铳膛內的火藥相連,再次将火繩裝入扳機的龍頭鉗內,做好點火準備。即使提前将這一切準備都做好,要想射擊,還需要打開火門蓋,點燃火繩,待火繩引燃火藥,方能扣動扳機發射。

這一番操作下來,霍子謙可不是就是要被方長庚掐死了百八十回嗎?更何況,此時易微雙手握持着槍把槍托,連個火源都沒有。而離她最近的一支火把,遠遠地滾落在一旁,說話間就要熄滅了。此時的易微別說射擊了,連點燃火繩都沒有機會。

方長庚笑得臉都快僵了,雖然他驚訝于易微不知從何處得來這杆精光四射的鳥铳,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槍無火又有什麽可怕?

“你錯了”,準星後那雙黑葡萄般的眸子微微彎了起來,溢出明亮的笑意,“換作別人也許不行,但是我卻可以。”

方長庚的笑容收斂了些許,冷聲問道:“為何?”

“因為我是——戚家軍。”話音未落,易微出手如電,一手平端槍托,另一只手高高揚起,向着裝滿火藥的藥池穩準一擊,随着一聲金石叩擊之聲,耀目的火花四濺,巨大的槍擊聲回蕩在石室之中!

霍子謙只覺脖頸處一松,轉頭看去,卻見方長庚額頭中槍,雙目圓睜,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