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撥雪 (二)
第113章 撥雪 (二)
此刻回想起來, 在沈忘諸人踏進濟南府的一瞬,就已然走入了方長庚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先讓褐衣男子搶奪冒牌蔣小姐的包裹,衆目睽睽之下, 讓沈忘不得不以縣令的身份沉浸其中。再由方長庚來一出天降神兵, 直接在衆人心目中打下了“急公好義”的好底子。
可他前腳抓人,後腳放人,任誰也想不到,本該在大牢中的褐衣男子竟依舊逍遙法外,還承擔了整個案子的重要一環。
其後, 再讓汪師爺和燕隋扮演好反面角色,而他則絕無貳心的站在沈忘一側,直到汪師爺暴露馬腳,被沈忘等人盯上, 方長庚便壯士斷腕, 同程徹一道将汪師爺當場擒獲, 再命褐衣男子借汪師爺有要事相奏為由, 将沈忘引入大牢, 用大劑量的雷公藤毒液催動他體內積攢的毒素爆發, 一次性解決了證人魯盡忠、幫兇汪百儀和縣衙之主沈忘。
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細膩、布置之精巧, 簡直令身為受害者的沈忘都不得不稱嘆非常。再到後來, 又利用燕隋引衆人前往硯池池底,意圖将所有人都坑殺于此。若不是柳七提前留了退路, 沒有将沈忘清醒之事洩露,只怕方長庚的殺招真的會一擊即中。
而若不是千鈞一發之際,沈忘終于想起了褐衣男子的真實身份, 看透了他與方長庚之間隐藏的聯系,方長庚依舊可以高枕無憂, 将程徹、柳七、霍子謙和易微一一解決之後,再返回頭殺害沈忘、李時珍和紀春山。
方長庚始終置身事外,由褐衣男子、汪百儀、燕隋穿針引線,暗中埋伏。這其中計謀環環相扣,狡黠詭詐,只要踏錯一步,便滿盤皆輸,現在回想,柳七亦覺得遍體生寒,起了後怕之意。
“這個方長庚,真不愧是我們遇到過的最棘手的對手。”柳七沉聲道。
沈忘聞言,伸了個懶腰,幽幽道:“我們也是他遇到過的最棘手的對手,可這句話,他卻沒有機會說了。”那如驕陽般嚣狂落拓的少年意氣,再次回到了他略顯疲憊的眸子裏,一如初見。無論遇到多麽狡詐的對手,無論碰上多麽詭異的謎題,無論是高朋滿座還是孤身一人,他依舊是《沈郎探幽錄》裏從不認輸,決不妥協的桐鄉沈無憂。
柳七望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
“停雲,我……也有話想問你。”沈忘的語氣中有了罕見的遲疑。
“知無不言。”柳七一邊應着,一邊推動銅磙,繼續研磨藥碾中的草藥,一絲極淺淡的紅霞,卻在不知不覺間漫了上來。
“我聽小狐貍說,那日方長庚想要将你們困死在石室中,而我趕到的時候,也的确看到了通道中堆疊的石塊。當時,清晏想要沖出去拼個你死我活,你攔住了他,說……說我會來的。”
沈忘用手指毫無章法地翻動着書頁,眼睛卻始終不曾往柳七那邊望一眼:“可是如果我沒去呢,如果我沒想起來呢,如果我……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呢,你們不就真的死在那石室之中了?”
滾動的銅磙停了下來,少女垂下眼簾,狹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膚上投下一片鴿灰色的陰翳,寂靜無聲的庭院裏響起了柳七輕而又輕的話語:“你答應過我,我們不會再走散了,所以,哪有那麽多如果。”
沈忘擡起頭,看向柳七的目光再也沒有絲毫的閃躲:“不是不會再走散,而是此生都不會再走散。停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研磨之聲再起,少女沒有擡頭,聲音裏卻藏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你是縣令,我是仵作,只要你我一日還在其位,只要你我一日還在為天下百姓奔走呼告,你我便一日不會走散。”
沈忘心中暗嘆:你明明知道我說得不是這個意思……正欲再言,卻被一道清亮亮如谷澗鳥鳴的聲音打斷:“大狐貍,柳姐姐!我聽傻大個說你們在這裏!”
眼瞧着易微越走越近,沈忘也只得放棄了與柳七的對話,憊懶而無奈的笑容重又挂在了臉上:“喲,大忙人回來了?”
易微沖着沈忘翻了個白眼,砸吧着嘴道:“我百忙之中抽空趕回來可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這兒有霍子謙的大秘密,你要聽不要聽?”
“子謙?”沈忘心中疑惑,要說易微手中有程徹的大秘密他還能信個一二,可是性格溫厚的霍子謙能有什麽把柄握在她手裏呢?
“你到底要聽不要聽啊!你要是不聽,我就跟柳姐姐一個人說!”易微作勢要與柳七耳語,沈忘只得從美人榻上站起身,忙不疊道:“聽聽聽!誰說不聽了!”
易微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今天,我看見書呆子鬼鬼祟祟地拿着一封信,便搶了過來,他反應可大了,追在我後面又叫又嚷,讓我把信給他,我能給嗎?我當然是趁此機會抓緊看了看……”
聽至此處,柳七和沈忘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嘆了口氣。易微性格刁蠻任性,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霍子謙又豈是她的對手。若是他大大方方地把信給她,按照易微行事做派,說不定看都不看,就又丢還給他。可霍子謙越是着急,易微就越是覺得有趣,信自然要不回來。
“你們知道信上寫得什麽嗎?”易微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信上催着書呆子回家呢!說是讓他早日完婚,接着準備三年後的科舉考試,唉……這樣看來,書呆子和我們呆不久了。”
易微說完,洩了氣般往樹下的美人榻上一躺,哀嘆道:“好不容易和他混熟了,還救了他的小命,這下可好,又要天各一方了。書呆子也要走,東璧先生和春山也要走,兜兜轉了一圈,歷城縣衙又剩咱們幾個了。”
易微一向喜聚不喜散,最是喜歡人多熱鬧,前兩日剛聽說李時珍要出發回應天的消息,今日又看到了霍子謙遣歸的家書,心裏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霍兄若是歸家潛心讀書,三年後榜上有名,定也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官,實在是百姓的幸事。”有了易微插科打诨,柳七的狀态也自在了許多。
“可是書呆子跟着咱們,不也是為國為民嗎?大狐貍最近的聲望可直逼海青天呢,連舅舅都同意我留在歷城了。”
“說不定,子謙也并不想走呢?”沈忘接口道。
“那我就當面鑼對面鼓地問問他!”易微聞言,一骨碌翻身而起,作勢就要往院兒外跑。
“诶,不可。”沈忘攔阻道,“你這般直眉杵眼地問了,讓子謙怎麽答?他性格溫和,是去還是留往往全憑別人的意思,并非出自本心,這一次,我想讓子謙自己選。”
“自己選?那我估計他就得回家娶媳婦了。”易微不耐煩地嘟嘟囔囔道。
“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既然子謙的家人催着他回家,我們不妨順水推舟,也跟着催他回去。”
易微還猶自疑惑,柳七倒是聽明白了沈忘的話中之意,笑道:“你的意思是,要逼到最後關頭,才能讓霍兄看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便是此理。”沈忘胸有成竹地點頭道。
易微剛踏出後院兒不久,便被滿臉焦灼的霍子謙追了上來,易微趕緊忍住快要溢出嘴角的笑,正色道:“書呆子,信不都還你了,你還追着我作甚?”
霍子謙白淨的面皮兒緊繃着,嘴唇也抿得發白:“易姑娘,你……你是不是把我信裏的情形告訴沈兄了?”
易微誇張地瞪大了眼睛,大聲道:“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我易寒江是那種串人閑話的人嗎!你放心,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你信裏寫的什麽。”
霍子謙面上一松,輕聲道:“那就好那就好,易姑娘,你小聲點,我這……心裏正愁着呢……”
“這有什麽可愁的?你不想娶媳婦啊?”
“想是想……哎喲,也不是……怎麽說呢,我還沒做好打算。”霍子謙一臉愁容,清亮亮的眉眼裏盡是踯躅。
“不過,我剛才去了趟後院兒,可是聽到了一個消息。”易微向四周望了望,見四下無人,悄聲向霍子謙透露道:“你知道過幾天東璧先生和春山就要啓程回應天的事兒吧?”
霍子謙實誠地點頭道:“嗯,我聽東璧先生說了,應天府缺了他都運轉不了,這些日子傳了數封書信,求他回去呢!東璧先生實在是當世奇人,不僅楚王離不開他,應天府亦缺不了他,不像我……”最後三個字霍子謙說得輕而又輕,易微并沒有聽見。
“大狐貍聽說東璧先生要回去,便當即提了你。”
“提了我?”
“對呀,大狐貍說,正好子謙的身體也調養好了,也是時候讓他回家了。東璧先生此行南下,倒是正好和子謙做個伴。”易微學着沈忘的樣子,搖頭晃腦道。
霍子謙只覺得心裏咯噔一下:“沈兄……沈兄是這麽說的?他想讓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