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撥雪 (三)
第114章 撥雪 (三)
易微前傾着身子, 表情格外真誠:“可不光是大狐貍,我和柳姐姐都覺得你應該回去。你想想,跟着大狐貍多危險啊, 就像你當時說的一樣, 永無寧日啊!你瞧瞧這一次,你差點兒把小命交待了,你若是再不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啧啧……”
霍子謙的頭緩緩地垂了下去,一言不發。
“再說了, 你現在肥也減下來了,身體也養好了,完全可以榮歸故裏了呀!”易微佯裝沒有看到霍子謙面上複雜的表情,繼續興致勃勃道。
“可是……”
“你也別可是了, 這樣, 我呢加入得也晚, 咱們這個隊伍裏柳姐姐說得算, 你不如問問她的意思?”易微的眼睛彎起來, 狡黠的笑意透過瑩亮的瞳仁流淌出來, 竟是和沈忘一模一樣。
霍子謙去後院兒尋柳七時, 之前躺在金桂樹下懶洋洋的沈忘已經不在了, 據說是和劉改之、彭敢一同釣魚去了,柳七正彎着腰在院兒中晾曬藥材, 秋日午後的太陽将少女的臉頰映得通亮。
霍子謙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将葦席上的藥材均勻攤開,時不時用蒲扇驅趕落在藥材上的蠅蟲。他這邊正在心裏打着腹稿, 那邊廂柳七卻開口了:“霍兄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問……東璧先生和春山何時出發去應天?”
柳七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霍子謙, 笑道:“霍兄是想家了吧?正巧,師父和你同路,你們可以一道南下,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霍子謙一噎,趕忙解釋道:“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問問……問問柳姑娘的意見。”
“我的意見?”柳七揚起眉毛,看向支支吾吾的霍子謙。
霍子謙艱難地點了點頭,道:“你對我離開縣衙一事,怎麽看?”
“是好事啊!”柳七毫無猶疑地回應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霍兄你就是準備上京趕考的,結果被季喆盜走了路引,這才流落白蓮教與我們相識。你這番歸家,正好可以重整旗鼓,準備三年後的科舉啊!”
“所以,你和易姑娘是一個意思?”霍子謙不敢擡頭,用幾乎呢喃的音量小聲嘟囔。
柳七點了點頭,溫聲道:“我們都覺得,這樣對你更好。”
霍子謙眸色暗淡,心中喃喃:可是你們想沒想過,我認為怎麽樣才更好?
然而,這樣的反駁之詞他是決計不敢對柳七說的,未盡之意在嘴裏兜兜轉轉了一圈,還是被他強行咽下,他看了一眼金桂樹下的美人榻,那是李時珍給沈忘準備的,要求他必須每日曬夠兩個時辰,而此時美人榻上鋪了一層密密匝匝的桂花,香氣撲鼻,金光璀璨。
他走到榻邊,輕輕撣掉上面的桂花,端正地坐了下來。他動作很小心,連坐也只是坐了半個身位:“柳姑娘,我能在這兒等沈兄嗎?”
柳七看了一眼明亮的天光,道:“沈兄與劉掌櫃、彭千戶到湖畔釣魚了,估計要到日落時分才能回來,你要一直等嗎?”
霍子謙倔強地點了點頭:“嗯,我等他。”
“也好,我正好要去熬藥,你幫我看着點兒晾曬的藥草,若是天陰了,就快些去夥房喊我。”
“嗯,柳姑娘,你放心。”
柳七快步離開了,仿佛被什麽催着趕着一般。霍子謙呆呆地看着鋪了一地的藥草,連眼睛都忘了眨,不知不覺間眼眶竟是紅了。
在初遇之時,霍子謙的确是感到無所适從的。這些張揚嚣狂的夥伴,如同卷席着海浪的飓風,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堤岸,發出讓他戰栗的吶喊。出生于書院世家的霍子謙何曾見過這樣的人,他自小就困囿于算學的天地,過着循規蹈矩的生活。直到被沈忘諸人從白蓮教手中救出,他的人生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同危險作伴,與魑魅擦肩,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行走,稍有不慎,便會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可不知為何,與他們同行的日子,他卻分外珍惜。甚至,他已經開始糾結到底要做些什麽,才能配得起與這些夥伴并肩。
可現在,他們竟然想讓他走……
天逐漸暗了下來,金桂樹的陰影緩緩東移,将霍子謙的身影徹底籠罩其下,讓他看上去又弱小又無助。當他第三十四次擡眸看向院門之時,那期待已久的修竹般高挑明亮的身影終于出現在眼前。
“沈兄!”霍子謙又驚又喜,腳步踉跄着向沈忘迎去。
“诶!子謙!你是來向我辭行的嗎?”
霍子謙眸子裏的光彩,瞬間消散了。
李時珍同小徒春山啓程返回應天的那日,天色暗沉得吓人,預示着即将而來的風雨。霍子謙牽着小黑驢,不情不願地走在最後面。
“子謙,待你成親之時,我一定親自上門送一份厚禮。”沈忘歪着頭,親昵地沖他耳語。
此時,霍子謙已經不在意自己家書的內容被多少人知曉了,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
“是啊,子謙,我到時候定帶着一幫兄弟給你慶賀,絕對有面子!”程徹将胳膊大剌剌地搭在霍子謙的肩膀上,笑聲朗朗。
難道難過的只有我一個人嗎?霍子謙心中郁郁,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昂首闊步行在前面的李時珍。
老人長髯飄飄,道袍随風鼓脹,腰上別着沈忘新為他購置的酒葫蘆,背上背着滿滿當當的藥箱,步步生風。紀春山則一臉嚴肅恭敬地聆聽着師姐柳七臨行前最後的囑咐,無非是看好師父,少讓他惹禍,每日敦促他少飲酒等老生常談。
這時,行在前面的李時珍腳步緩了緩,轉頭沖着身後的易微招了招手:“丫頭,你來。”
易微小跑着趕上來,笑靥如花:“東璧先生,何事?”
李時珍白了她一眼,諷道:“我看你啊是巴不得讓我快些走,好獨占我的清晏老弟。”
易微心中暗罵,就知道你這臭老頭嘴裏沒好話,面上卻笑容不減:“哪能啊,我們可不敢同楚王搶人才,我昨夜可哭了一晚上呢!”
李時珍眉毛一揚,從牙縫間嘁了一聲:“同無憂小友一樣,就知道拿小老兒我打趣!”他一邊說,一邊悄悄塞給易微一個小小的藥瓶,易微會意,不聲不響地接過,低聲問:“東璧先生,這是什麽呀?”
“好好收着,這可是關鍵時刻能救命的東西。我徒兒性子認真古板,不屑用此物,小老兒就把它交給你了。”
易微垂眸看向手裏藏着的藥瓶,只見瓶上龍飛鳳舞地寫着三個小字:蒙汗藥。眸中的驚異之色,逐漸化作春水般的笑意,易微與李時珍對望了一眼,爆發出一陣由衷而爽快的大笑。
聽前面二人這一笑,霍子謙的臉色更蒼白了,他不由得停下腳步,幾乎是求救般看向沈忘。
沈忘也笑眯眯地看向他:“子謙,你是想要說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嗎?也好,我們便不送了。”沈忘站住腳,輕輕拍了霍子謙的肩膀,溫聲道:“子謙,日後你我相隔天涯,只盼你莫忘今日之情意,來年春暖花開之時,采撷一支杜鵑花随信附來,我與停雲、清晏和小狐貍便知你思念之意了。”
霍子謙的臉色随着沈忘的每一字每一句愈加慘白,額頭已然滲出冷汗來。他咬緊牙關,眼睛直愣愣地在衆人身上掃過來又掃過去,似乎有千言萬語無從言說。
“那我們便走咯?”易微既像詢問,又似見告,同李時珍、紀春山匆匆揮了揮手,便欲拽着柳七轉身離去。
“等一下!”霍子謙的聲音破裂般地顫抖着:“你們就真的不需要我了嗎?”
他站在大路當中,雙拳緊握,全身如同落葉般簌簌哆嗦着:“我知道我不如沈兄聰敏,不如程兄武藝高強,也不像柳姑娘能勘驗屍體,更不像易姑娘那般會使鳥铳,可是……可是我總也能幹點兒什麽的,你們就真的完全不需要我嗎?”
“子謙,你需要我們嗎?”沈忘的笑容格外溫暖。
“我需要!”霍子謙顫聲說着,猛地捂住自己的臉,幾乎爆發般地大喊起來:“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程徹并不知道易微和沈忘商定的伎倆,使勁用胳膊蹭了一下眼睛,也跟着動情地大聲回道:“子謙!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下意識地往沈忘的方向瞟了一眼,又趕緊認真地跟上兩個字:“之一。”
沈忘并沒有在意程徹的慌亂,走上前溫和地看着情緒激動的霍子謙:“子謙,你若留下,便不能再參加三年後的科舉了,也……也不能馬上娶親了,還要日日夜夜擔驚受怕,如墜火獄……”
“我不在乎!我跟方長庚說過,只要你沈忘一日用得上霍某,霍某便一日效死身畔,你不信你可以問他,他能給我作證!”霍子謙說完才想起,能給他作證之人早已被易微一槍打死在硯池地穴之中,不由懊惱地錘了一下大腿。
“我也能。”柳七鄭重道。
霍子謙感激地看向柳七,這才猛然發現,除了依舊懵懂的程徹外,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一種了然而耀眼的笑意。
“你們……”心裏有什麽雀躍的東西砰然爆裂開來,宛若春日的青胡桃,帶着對未來無盡的希冀。霍子謙将後面兩個字咽了回去,沒關系,即使是騙,也是他這輩子被騙得最開心的一次。
“霍氏子謙,你是否願意做歷城縣令沈忘沈無憂的師爺,獨掌“刑名”“錢谷”兩門,同柳仵作,程捕頭一起,輔佐身畔!”
“我……屬下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