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6)

染的衣袖,興沖沖的說,“你看,他們一個關公,一個秦瓊,碰到一起不正是關公戰秦瓊?” 哇,這下有熱鬧看了。

褚未染被她突然拉住衣袖,連躲開都忘記了。手臂随着她的拉扯一搖一晃,隔着薄薄的布料,來自她指尖的觸感涼涼的,細細的,果凍般的嫩滑,春雷般的震撼。目光飛快的滑過去,他看見,那兩只水汪汪的杏眼睜得圓圓的,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水潤,仿佛兩顆浸潤在水裏的黑曜石,晶亮耀目。

他的心底突然滑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很快,快得像北極的極光,像過隙的白駒,像眩目的焰火,只留下淺淺的影子,無處可尋。

靜默了很久,這才找回平穩的心跳,淡淡的轉動手指,“‘秦瓊’?唔,很別致的外號。”

沈醉微微偏頭,嘴角翹起,“大家都這麽說。不過仔細想想,也的确很像。”回憶一下有關秦澍葆的過去,貌似這位秦師兄,不光名字像,性格更像。

“那麽,思羽是關公?”褚未染淡淡一笑,神色間不辨喜怒,不知怎的突然對這個話題感了興趣。

“關思羽嘛,只差一個字而已!”沈醉總覺得褚未染這人有點而陰陽怪氣的,突然跟她讨論這個話題,還真是讓她有點心裏沒底。

“唔,這樣……那麽,不知道小醉覺得,我該有個什麽樣的外號呢?”褚未染淺淺揚唇,他突然想知道,在她的眼裏,他會是哪一個呢?

“呃?”沈醉一愣,接着毫不客氣的把褚未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很勉強的扯扯嘴角,支吾着想混過去,“你麽……這個……大概……可能……”

“是什麽?”楚未染懶懶挑眉,雙臂抱胸,閑散的往椅背上一靠,顧盼間是再直白不過的威脅。

她的心頭一凜,讷讷開口,“那個……我覺得……你大概……”閉了閉眼,索性豁出去了,“嗯……比較像高衙內。”

後面幾個字她說得極快、極輕,末了還怕他報複似的,立刻向後退了退,把褚未染弄個哭笑不得。高衙內?真當他是不學無術的二世祖麽?他是欺男霸女了,還是仗着老子的勢力橫行霸道了?

這丫頭,總喜歡戴着有色眼鏡看他,而且眼睛還是隐形的……

“何以見得,我像高衙內?” 他默默擦汗。

褚未染自認見過的場面比沈醉多,往常也是高來高去的打機鋒,但是投機取巧打擊報複這種事,肯定沒有她熟練。論算計,他自信有十個沈醉也玩不過他,可論巧辯,他就不是對手了。

不過呢,沈醉雖然毒舌,但基本上只對極親近的人如此,所以對面前這個半生不熟的褚未染如此,還是稍稍有些心存愧疚的。于是她悄悄從睫毛底下偷偷的看過去,小心的察言觀色,發現對面的男人只是陰森森的笑,貌似暫時沒有打擊報複的意思,這才稍稍放下心,給他答疑解惑:

“怎麽不像?你看,第一次見面你就脅迫我做你的女朋友,還拉了李師兄敲邊鼓,讓我沒法子拒絕。現在又把秦師兄也算計進來,可不就是欺男霸女麽?跟高衙內的行徑有何不同?”

“欺男霸女……”

褚未染無語問蒼天……唔,天是陰的,無奈問大地……那個,地是沉的。

于是險險的眯起眼睛,“那麽,小醉,你的林沖呢?”銳利的眼神把沈醉盯得心虛,這才悠悠拉長了話音,“怎麽不見他來英雄救美呢?是不是,愛江山不愛美人呢?”

他把話撂下,便閑閑的等着,等她反唇相譏。可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來意料當中的反擊。

褚未染擡起眼,目光掠過沈醉單薄的肩頭,感覺那裏好像極輕微的顫了一下,等他仔細的看過去,卻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沈醉正低着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個姿勢足以說明,有什麽被他不經意間,說中了。

他突然有些慚愧,這次破天荒的不顧風度,在女士面前一逞口舌之快,實在有違他一貫的紳士風度。不過褚未染也知道,這個時候最不需要的就是道歉,那樣只會讓她更難堪。

于是他索性不給她自怨自艾的時間,再接再厲,“不過,沒有也沒關系,其實就算你的林沖從天而降,也改變不了什麽,都是一樣的結果。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胳膊擰不過大腿的,不是麽?”

沈醉被他的話堵得說不出話,怒極反笑。原來褚副市長的冷笑話,這麽冷啊……

褚未染悠閑的欣賞那雙杏眼裏的小小火苗,心情出人意料的好。一整天累積下來的疲憊和沉重,在與她你來我往的調侃中,似乎消散不少。

看着沈醉如同小獸般的握緊爪子,恨不能撲上來撓他,他就止不住想樂,連日壓抑到憋屈的灰暗心情,瞬間豁然開朗。連手裏這杯原料不夠好、火候不夠足、味道不夠佳的咖啡,也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

至于其它——

關公戰秦瓊?好啊,只要能把山城的毒瘤祛淨,誰戰誰他都沒意見。

小醉的林沖?也沒關系,反正他是高衙內嘛,就算再來十個林沖也一樣,只要他不放手,誰來都白給!

七娘子

天涯觸目傷離緒。

登臨況值秋光暮。

手拈黃花,憑誰分付。

雍雍雁落蒹葭浦。

憑高目斷桃溪路。

屏山樓外青無數。

綠水紅橋,鎖窗朱戶。

如今總是銷魂處。

——蔡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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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後,褚未染走馬上任。照慣例,市府要召開一次歡迎會,在內部領導班子裏正式宣布任命,也會有官方的媒體到場,把這個消息發布給廣大市民知道。

官方儀式之外,當然也有其它形式的私下宴請。山城雖不比帝都,本城官員的圈子裏卻也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新到任的領導與下屬之間,總要找個機會單獨聚一聚,既便于相互了解,也方便日後合作。

當然,所謂的“聚一聚”其實涵蓋了許多形式,端的要看這雙方的關系和背景而定。譬如本地官員擢升,大夥兒知根知底也就沒什麽放不開,除了吃吃喝喝自然還要有更精彩的消遣;若是像褚未染這樣的空降部隊,既然大家還不太熟,有些場合也就不方便前往了。

褚未染的接風宴,便是選在了山城最知名的飯店——竹月軒。

豪華的包廂內,酒宴正自沉酣。門口的服務生,個個站得筆直,言語動作無不小心謹慎,生怕一個不留神,惹了客人不高興。老板仔細交待過,這裏面的客人務必要招待好,千萬千萬得罪不得。

也難怪,剛剛進去的那幾位,分明是公檢法戰線的領頭羊,随便拎出哪一個,都夠小小的竹月軒喝一壺,都是惹不起的主兒啊。按說,這些人湊在一起的幾率并不大,當然,人家開政府工作會議的除外。仔細打聽下才知道,原來是要給剛到任的主管副市長接風洗塵來的。

一個副市長的接風宴,選在竹月軒不奇怪,但握着整個城市安危的局長們如此齊整的隆重出席,還是挺讓人驚異的。

此地地處內陸,既沒有沿海城市的時尚尖端,也沒有百年帝都的大氣磅礴,官員又多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每有空降官員到來,抱團兒對付外來者的情形并不少見,也沒人認為這樣的行為有什麽不妥。

不過看今天的表現,怕是沒人敢小瞧這位突然空投過來的副市長。

調令下來之初,被劃在褚副市長手下的一幫子一把手二把手們,可沒少忐忑來着,紮紮實實緊張了一陣子的。平素各自為戰的局長院長檢察長們,紛紛私下裏揣測,一個小小的地級市的主管公檢法的副市長,竟勞動中央直接委派,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這是上頭有人要那他們開刀了啊,由不得他們不慎重,辛苦經營這麽多年,誰會甘心被別人拿來祭旗呢?。

褚未染被簇擁着坐在上首,觥籌交錯間仍是溫和淡然,一身淺色的衣衫在身邊穿着制服的中年人當中,愈發顯得風神俊朗,引人注目。包廂裏的服務員已經趁着上菜換酒的機會,偷瞄了不止一次。

他喝了不少,嘴裏說着醉了,眼裏卻不見絲毫朦胧,隔着薄薄的鏡片,環視衆人。清醒得讓已經略有些伍迷三道的同志們毫無成就感,真真的沒脾氣。

冷眼旁觀這番賣力的唱念做打,褚未染的心裏明白得很,他們無非是想在自己面前搏個好印象,不管他的來意如何,總歸伸手不打笑臉人,順帶着也想探探他的底,暗中估量一下他這個“欽差大臣”是否真如傳說中的那麽難對付。

今晚,喝酒吃飯尚在其次,醉翁之意何時在乎過美酒?

褚未染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不大的聲響在吵嚷着充斥方言的房間裏,一下一下,擊打着衆人的神經,将他們的忐忑不安撩撥到臨界點。

在座的沒有誰不知道,他這般年紀能做到地級市的副市長,仕途之順遂,雖然還不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但看看他一路從中央到地方、從沿海到內陸這般步步為營的履歷和政績,明眼人一見便知,此君前途,不可限量!

雖然眼下的氣氛風平浪靜,但每個人心裏都明白,這平靜就如同海市蜃樓般脆弱,稍有不慎,等着他們的恐怕就是山崩地裂。他以往的手段和作風,他們早就打聽過,看樣子是個雷厲風行的主兒,往後的日子,怕是要變天了……

褚未染的嘴角噙笑,平靜得仿佛看不見周遭的暗流洶湧,突然想到沈醉對他說過的“以靜制動”,沒錯,他就是打了這樣的主意來吃這頓接風宴的。既然正兒八經的打擊不管用,索性就反其道而行,他不像陳子墨的顧慮那麽多,各種手段盡可以用上,陰謀陽謀盡可以一起來。

調令下發前,陳子墨剛好要升正職,而他外派的調令就擺在陳子墨桌上。陳子墨與他開門見山,第一句話便是問他,“阿染,你想好了?”

這趟差事很棘手,那紙調令的背後藏着多少的難題和阻力,他早就知曉,閉上眼睛也能說出幾十個讓他功虧一篑的難題。陳子墨的意思很明顯,只要他拒絕,一切都會安排妥帖。可他連一絲一毫的猶豫都沒有,笑着回答,“想好了”。

陳子墨仍是擔心,怕他托大,畢竟年輕,官場的經驗尚不足,忍不住提醒他,“這背後怕是有人想拿你當槍使,阿染,何必攬這個麻煩?”

他只斜斜挑眉,帶着些許初生牛犢的意氣,“想拿我當槍使,也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子墨哥,如今早已不是冷兵器時代,連導彈都長着一顆‘聰明芯’,何況是我這個智能化武器?若非我願意,誰有那個能耐替我決定進攻的方向?”

官場的經驗他或許比不上旁人,但做事情除了要靠經驗,也要靠魄力,更要靠能力。古語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管理一個國家、一個飛速發展的、人口衆多的泱泱大國,舉凡大小事體何止千萬?居上位者即使有三頭六臂,處理起來也要分個輕重緩急,有些事明知該做,卻也只能按兵不動。

這便是山城那股黑色勢力被容忍到今日的原因。

扁鵲有言——“疾在腠裏,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誰都知道應當防患于未然,但真正有這份眼光且能夠做到的人,又能有幾人?

如今山城的光景,便是疾病由腠及體,一點點發展下來,早就不是初時湯熨可及的情勢。如同身體長了一個膿包,開始只是有些紅腫疼痛,慢慢就會腫大、發炎,最後化為膿血。如若一開始沒有采取有效方法阻止它的發展,最終總逃不過化膿潰破的結局。

但是,這并不代表錯失“未有形而除之”的機會之後,就只能被動等待最後的結局,一切聽天由命。還有另外一種選擇,即在膿血冒頭之際,忍痛、果斷擠壓之,既可縮短痛苦的過程,也能将表皮之下的潰爛連根拔起。

褚未染打的,恰是這樣的算盤。上任前的幾周時間,他已經作了一番鋪墊,雖然有些不盡如人意,但,已算小有成績。

當然,他不會盲目樂觀。他們掌握的情況還只是冰山一角,離真正拔除癰疖的時機,差了很多。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他清楚即将面對的是怎樣一個局面,也知道前任敗走麥城的教訓,在放手鏟除毒瘤之前,他還有很多需要準備。

藏而不漏,是褚未染現階段的策略。

幾番暗藏機鋒的敬酒下來,在座諸人的疑慮略略放下幾分,随之而起的是心底的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褚未染大概就是個依仗家世蔭蔽的官二代,不管他把場面話說得如何滴水不漏,已經不能激起他們的戒心。

山城雖比不上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卻也有自己的一套規矩,越是封閉的地方,越能夠固守自身,外力很難輕易撼動。這幾年空降官員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哪個不是躊躇滿志的來,灰心喪氣的走?哪怕他往日的聲名顯赫,單槍匹馬到了這兒,怕也是要灰頭土臉的離開。

官方的場面話說完,氣氛便愈加活絡起來。恰逢服務員來換淨碟,衆人便停下來說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周立為端了酒杯敬酒,他的言辭爽利,看來是個做事的人。“褚副市長,多的話就不說了,以後有您的指揮,我們哥幾個一定盡心盡力,絕不讓您難辦。”

其它幾人紛紛附和,只待褚未染舉杯飲盡。褚未染正要舉杯,冷不妨手機響了起來,低頭瞥了一眼號碼,萬分抱歉的離席避了幾步接起電話。

一屋子大老爺們兒面面相觑,場面有點冷。直到褚未染挂斷電話,衆人才恢複了常态。周立為哈哈一笑,狀似了然的打趣,“褚副市長,女朋友的電話吧,來查勤的?”

褚未染剛剛坐穩,臉上還帶着笑意,溫柔之色半點沒有隐藏。不過一個笑容,一切已經不言而喻。衆人頗有些好奇,這位褚副市長稱得上英俊潇灑,卻不知電話那頭的女子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要說起拍領導的馬屁,讨好領導的女人絕對是條捷徑,也是門學問。像褚未染這樣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領導畢竟少數,大多數的領導都是進了圍城的人,所以這領導的女人也是要仔細區分的,否則,一個不留神就可能拍在馬腿上,不但得不了好兒,還要反受其累。

衆人皆是老油子,當然看得明白,這份意外的收獲,當然要好好利用。

坐在周立為對面的檢察院副檢察長塗永濤見狀,眼珠子滾了滾,貌似不經意的插了一句,“聽說褚副市長的女朋友,是滬上鼎鼎有名的律師?”

法院執行庭庭長張力波聞言,轉了頭問,“噢?是哪一位,我倒是認識不少律師,或許聽說過。”

“諸位言過了,她哪有你們說的那麽厲害。”褚未染擺擺手,語氣還挺謙虛,不過眉眼間卻是滿滿的得意,絕對的與有榮焉。

“褚副市長過謙啦。”塗永濤笑笑,四下望了望,在座衆人皆心領神會,知道這個穴位是找對了。“既然沈小姐來了山城,咱們什麽時候也拜訪一下?就是不知道沈小姐來了這邊,在哪兒高就呢?”

張力波也附和道,“是啊,咱們山城有本事的律師可不多,沈小姐可是生力軍啊。”

褚未染以指扣杯,慢慢敲打,帶着寵溺的笑長長嘆氣,無奈道,“她說想歇一陣子,倒是還沒去找地方。”

“這樣——”張力波嘿嘿一笑,熱心的建議,“不如,我給沈小姐介紹一間律所如何?二十一世紀,浪費人才可是罪過噢!我認識的律師不少,希望能幫上忙。”

“褚副市長就放心吧,張庭長介紹的律所肯定差不了”見褚未染尚在猶豫,徐永濤連忙插話進來,好像沈醉不出來工作是件多大的罪過一般,一桌子大男人突然關心起一位沒見過面的女子的工作安排,這場面,怎麽看怎麽覺着詭異。

褚未染倒是波瀾不驚,單定的舉杯,朝張力波致意,“如此,就多謝了。”觥籌交錯之間,雙方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有些話,點到即可。有些事,意會便好。

八六子

晚秋時。碧天澄爽,雲何宋玉興悲。對美景良辰樂事,采萸簪菊登臨,共上翠微。堪嗟烏兔如飛。秉燭歡游須屢,傳杯到手休辭。念戲馬臺存,隽游安在,且開懷抱,聽歌金縷,從教下客疏狂落帽,也勝龌龊東籬。醉中歸。花陰月影正移。

——曹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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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庭長人稱法院“執行第一人”,執行力果然十分出色。在褚未染面前自告奮勇之後沒幾日,沈醉的工作已經落實到位。

張庭長還特意在周末這天安排了飯局,為沈醉和她未來的老板引見一番。

飯局安排在“悅瑟”——山城本地少數高檔會所之一,同時也是極富盛名的銷金窟。若論菜品,悅瑟不輸竹月軒,但卻不像竹月軒那麽Open,進門皆是客。悅瑟是會員制,且會員資格審查極嚴,不是誰想入就能入的,若沒有現任會員的介紹,或是悅瑟老板的邀請,尋常人很難得其門而入。

不過,這種人為的稀缺資源恰恰很有人買賬,也正因悅瑟的門檻夠高,反而更受追捧。山城的富人不少,名流也多,但是,如果你手裏沒有一張黑色的悅瑟VIP卡,就根本算不得跨入山城上流社會,哪怕再有錢,在旁人眼中,也只能是個暴發戶而已。

張庭長不是富商,亦非名流,但他在悅瑟擁有專屬的包廂。他在大堂門口等着褚未染和沈醉,熱情的招呼過來,帶着他們一路往裏走。沿途的侍者對他們态度恭謹,連經理都忙不疊的過來打招呼。

沈醉跟在褚未染身後,神色平靜,對對方過分的熱情泰然處之,饒有興致的打量這滿目的輝煌。廊上的油畫燈飾,壁紙地毯,都是價格不菲的歐式風格,就連不起眼的壁燈開關,也是德國進口的品牌,少見的灰色與金色搭配,很顯品味。

她微微垂眸,輕哂,悅瑟老板的實力,夠雄厚!只不過,本應避着旁人的狼與狽,如此明目張膽的标榜彼此的關系,不知道是真的身正不怕影斜,還是另有隐情?

褚未染從進門那一刻起,就一直牽着沈醉的手不曾放開。這般十指交纏在張力波看來,分明就是熱戀中的情人模樣,時時都有用不完的熱情,分分秒秒都不願與對方分開。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大概是有意留給他們獨處的空間,低頭往前快走兩步。

不過,張力波不是章魚哥,他的預感顯然也不是那麽準。在褚未染的手掌抓過來的當場,沈醉便有所察覺,也起了念頭想躲開,可惜她的動作快,褚未染的動作更快,何況他占了先機,閃避了一下後,竟然沒有躲開。

這在沈醉看來是不能接受的。從她打贏王師兄的那年起,凡是她有心要贏的戰局,已經少有落敗,這也是她膽敢東奔西走不懼麻煩的原因之一。甚至在剛到山城的那天,她還狠狠地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但就在剛才,她竟眼睜睜的看着他的手伸過來而沒能躲開,她竟然沒能躲開?

手指被攥得很緊,沈醉微微着惱,臉色沉了沉。剛想發作,被褚未染不經意的一個眼神止住,心下頓悟。沒錯,他們正頂着男女朋友的名頭過來赴宴,若她為了牽牽小手這樣的理由就要大動肝火,不等于“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了麽?

她咬牙,臉上的怒色卻迅速和緩下來,氣息也很快平複,只是,這口氣讓她如何忍得下?

她四下看看,趁旁邊沒人注意,突然微微側身,彎起手指在褚未染的手臂內側狠狠壓下,絲毫不留情面。等她得意的擡眼打量褚未染的神色,咦,怎麽他的笑容依舊燦爛?低頭看看手指,難道她剛才壓住的位置不對?還是不夠用力?

暗自狐疑的沈醉再次擡頭,又突然飛快的別開眼,耳根漸漸浮起一抹嫣紅。

褚未染的那雙眼正帶着笑意,欲語還休的看着她,黏膩的眼神糾纏着不離她左右,令她的後背隐隐有些發涼,難得的小小心虛了下。被扣在他掌中的手指動了動,立刻被某人攥得更緊,不過這回,她沒有吭聲。

張力波在前面回過身來,招呼着褚未染和沈醉,面上帶着些得意,閑聊似的說起悅瑟的紅火。

“褚副市長,我跟這兒的老板熟得很,等會兒我介紹他給您認識,也算是朋友了,以後一定給您打折。”見他不語,有意有所指道,“說起來,我們雖然是公務員,可朋友間的私人交往應該算不得受賄吧?我也只是下班的時間才來這裏,都是熟人,也方便些。”

至于方便什麽,怎麽方便?從來也沒人膽敢深究。

褚未染神色如常,溫和的點頭,“當然,皇帝還有幾門窮親戚呢,人民公仆有幾個富貴朋友,确實算不得什麽。”

“哈哈,可不是,這裏一天的收入,怕是比我一年的工資都要多!我這個朋友,的确是富貴的。”張力波笑言,絲毫沒有為話題的敏感有任何避諱。

“唔,張庭長的朋友這麽厲害。”褚未染只淡淡挑眉,似有所悟,“山城的消費水平倒是不低,這樣的會所,在京城也是不多見呢。”

張力波嘿嘿笑了兩聲,已經打好了腹稿的話卻沒說出來。那道涼淡淡的目光掃過來,突然讓他感覺後背有些發涼,眼前這人明明一副溫和的姿态,稍稍沉眸,竟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他的那些算計,再也施展不起來。

猜不透對方的心思,他也只好打哈哈,“哪裏,也是國家的政策好,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才成就了這裏。”

“唔,話是沒錯,不過我記得後面好像還有一句,”褚未染笑意不見,仿佛只是平常的談笑,“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要幫助另外一部分人也富起來,是不是這樣?”

張力波微愣,反應卻是極快,“當然,共創和諧社會嘛!”

褚未染微微笑起來,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沈醉卻沒給他們面子,原本她就是錯後了半步,聽了這話,幹脆躲在褚未染身後低頭偷笑。

事實上,确實好笑。

都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山城這些年,經濟不溫不火,地位不上不下,上層的權利更疊根本影響不到這座腹地城市,反而使得這班本地土生土長的官員們穩坐釣魚臺,愈發膽大妄為。

欺行霸市、官商勾結早就不是新鮮事,幾乎每個利潤豐厚的行業都被某些有身分背景的人把持,群衆的生活水平停滞不前,社會的發展增速緩慢,只有這一小撮人的財富越聚越多。

幾年過去,或許動靜鬧得太大,上頭終于下了決心要重新整治,可惜卻是“強龍壓不住地頭蛇”,何況是已經成了氣候的地頭蛇?多年的縱容才造成今天的艱難,期待重見藍天,恐怕是需要花費些力氣,斷了骨頭連着筋吶。

前面幾位來勢洶洶的“欽差大臣”挨着個兒铩羽而歸,更加助長了這幫人的氣焰,竟放肆到如此不知掩飾的地步,大喇喇的讨論誰先富的問題。一個拿着固定工資的公務員,出入這種高級會所如同家常便飯,山城的這趟水,又怎是一個“深”字了得?

沈醉在旁邊聽着直樂,又不好太明目張膽,腳步不免有些零亂。心底竟對褚未染莫名的升起了些許同情。明明是個手腳不幹淨的腐敗分子,竟也能把這番話講得理直氣壯,跟未來的頂頭上司讨論該不該先富起來,還真讓她有些意外。

褚未染耳聽八方,早就聽見她極力隐忍的笑聲,這會兒突然袖子一沉,似被人輕輕扽了兩下,轉回頭,便見一雙浸滿笑意的杏眼,波光盈盈,似乎很是同情他和張力波這番沒營養的對話。

他失笑,其實這樣詞不達意的官腔他早就聽得麻木,越是把手伸得長的人越是一臉的道貌岸然,不過她明媚的笑容卻讓他感到新鮮。沒想到她的笑點竟然這樣低,幾句沒營養的對話也能樂成這樣……

在今晚之前,他從未見過沈醉如此發自心底的笑容。他一直以為她和自己一樣,都是理智至上的人,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楚,在同事面前永遠不會流露個人情感,可她的笑容竟帶給他震撼的感覺。

趁張庭長轉身開門的當兒,褚未染手臂用力,把她拖近一點,微微低頭,湊在她耳邊囑咐,“別太過份,小心岔了氣兒!”兩人的距離很近,看在旁人眼裏俨然是極親昵溫馨的一幕。

沈醉卻不很習慣與旁人如此近距離相處,被他的動作吓得脖頸僵硬,身體猛地後仰,想與他拉開些距離。不想被不知何時搭在腰上的大手一攏,不得不被迫保持了這個親密的姿勢,動彈不得。

褚未染黝黑的眼睛閃了閃,手底沒有絲毫放松,就這麽環住她,嘴角越抿越緊。

沈醉躲不開逃不脫,眼角的餘光裏又發現張力波站在門口抿了嘴笑,不由着惱,低頭狠狠的“喂”了一聲,便去硬扳他的手。褚未染沒有再為難她,順勢放開她,在張庭長暧昧的目光中走進包廂,拉着她的手一直沒松開。

他們張力波對面坐下,沈醉正對着他身邊的美女,依稀有些眼熟。很快,張力波為他們引見,“褚副市長,這是李雁回,縱橫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

褚未染笑意溫和,沈醉點頭致意,那位李雁回,則笑得妩媚妖嬈。

八寶妝

望遠秋平。初過雨、微茫水滿煙汀。

亂葓疏柳,猶帶數點殘螢。

待月重簾誰共倚,信鴻斷續兩三聲。

夜如何,頓涼驟覺,纨扇無情。

還思骖莺素約,念鳳簫雁瑟,取次塵生。

舊日潘郎,雙鬓半已星星。

琴心錦意暗懶,又争奈、西風吹恨醒。

屏山冷,怕夢魂、飛度藍橋不成。

——陳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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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想起來,李雁回的大名,她早就聽說過。

律師的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沈醉所在的律師協會,無疑是一個精英雲集的地方,但是,在這個整體男性為主的陣營裏,年輕漂亮、又有些本事的女律師總能更吸引眼球,何況這個李雁回還是一個白手起家的女強人,短短幾年時間,縱橫律師事務所已經在山城一家獨大,幾乎壟斷了山城的經濟類案件。

當然,李雁回的出名不完全因為她的事業,更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她的桃色緋聞。關于她和當地某位權利人物的暧昧傳言,早已不是什麽新聞。如今,李雁回落落大方的倚在張力波身邊,毫不避諱彼此的親昵關系,比他們更像一對情侶。

沈醉突然有些擔心,今天這頓飯,怕是鴻門宴吧?

飯局的目的永遠不會是吃飯本身。安靜的進餐環境只維持了一會兒,就被打破了。古訓有雲“食不言寝不語”,可如果打破沉悶的是位美女,就另當別論了。

李雁回既是沈醉未來的上司,話題自然離不開對她的工作安排。

“沈小姐,原來負責新城地産的呂律師回家待産了,正好,就由你接手吧。”李雁回的妝容精致無暇,笑容亦是誠懇。“呂律師平常的辦公地點就在新城,不知道沈小姐現在的住處方不方便,如果不方便的話,縱橫恰好有宿舍離那裏不算遠……”

縱橫近兩年聲名鵲起,接的案子大多以經濟糾紛為主,勝訴率極高,也吸引了不少當地舉足輕重的私營企業,所裏的知名律師大多會在企業裏兼職法律顧問,收入豐厚。沈醉是副市長的女朋友,李雁回對她的安排自然精心,新城房地産公司——衆人眼中名副其實的肥缺,就這麽交到了沈醉的手上。

沈醉微微一笑,似乎對掉在頭上的這張餡餅沒有太多的驚喜,回答時的語氣倒是同樣誠懇,“多謝關照,我會盡快熟悉起來。”轉頭看了不動聲色的褚未染一眼,“至于住處,就不必麻煩了,阿染幫我找的地方還不錯,暫時就住那裏好了。”

李雁回點頭,看一眼嘴角含笑的褚副市長,了然,便沒再多說什麽。趁着倒茶的當兒微微扭臉,跟身邊的張力波交換了一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