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7)
明白的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
褚未染只顧閑閑坐着,笑吟吟的看沈醉來往應付,臉上挂着恒久不變的溫和。指尖摩挲着手裏的茶杯,寧靜不語。
待沈醉她們對話稍停,才拍拍她的手,輕聲勸說,“多吃點東西。”然後體貼的幫她布菜,笑眯眯的保證,“不要擔心,這些東西吃不胖的。唔,其實再胖點兒也沒關系的……”
氣氛一下子暧昧起來。李雁回瞧着他們抿嘴一笑,打趣似的調侃,“褚副市長和沈小姐的感情真好!”
沈醉微微低頭,沒人看得清楚她的神色,但那樣的姿态,就像滿心羞窘得不肯擡頭似的,只看見臉頰有些泛紅。
李雁回仍是不肯放過她,側頭去看張力波,滿心羨慕,“瞧瞧人家褚副市長,多心疼沈小姐啊!”
張力波也跟着笑,目光在沈醉和褚未染之間逡巡幾圈,神情似乎輕松幾分,夾了一只蝦子遞到李雁回的碗裏,“來,別只羨慕人家,你也多吃些。”
沈醉把頭埋得更低,偷瞥一眼身旁的褚未染,心裏止不住的冷笑,感情當然好,特意做來秀給你們看的,能不好麽?
仿佛對面兩人的情誼纏綿根本不曾入她的眼,沈醉一門心思只顧着消滅盤子裏的食物,吃得不亦樂乎。這才察覺,原來這裏的廚師竟是難得一遇的高手。
見她吃得暢快,李雁回卻是有些意外,今天的菜色都是富有地方特色的名菜,也就是說,無辣不歡。
“沈小姐是北方人?”
“唔,是的。”
“北方人好像吃不慣辣吧,我之前差點忘記叮囑廚師少放辣子,只有後來的幾道菜減了量,不過看沈小姐似乎很能吃辣呢。”
“李律師費心了,我其實沒關系的,也沒覺得太辣。”
“那就好。”李雁回笑了笑,眼睛卻看向褚未染的方向,意有所指,“山城的食物偏麻辣,比川菜的辣更沖,我還怕你吃不慣。人家都說一方山水養一方人,我就是怕沈小姐背井離鄉來了山城,可別因為吃不慣辣竟瘦了,我們褚副市長怕是要心疼的呢。”
褚未染端着茶杯,目光看向身邊的沈醉,滿是溫柔。對李雁回的調侃竟是毫無意見的默認下來,仿佛,那本就是他疼到心坎兒的人。
他如此反應,卻讓李雁回後面的話不知該怎樣說下去,這話裏話外的弦外之音,如同一記重拳擊在棉花堆上,被打的人沒怎樣,打人的卻差點閃了腰。
沈醉雖然暗中嗤笑,面上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乖巧的不發一語。
場面略有些冷,李雁回有些挂不住了,這要趙張力波救場,好在沈醉還算厚道,搖頭笑笑,開了口。
“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入鄉随俗才能适應良好。我聽父親說過,山城氣候潮濕,如果平常不多吃些辣,恐怕難以抵擋濕氣侵蝕,怕也會像父親一樣得上風濕症呢。”
“哦?沈小姐的父親在山城呆過?”這回輪到李雁回驚訝,連褚未染也挑眉看過來。
沈醉回想父親曾經描述的那段時光,嘴角上翹,“大概五年吧,文革時父親曾經在山城工作過五年,那之後才調回北京。”
父親因為文革中的表現被人陷害,發配到當時還是大三線的山城儀表廠,在專業完全不搭邊的工廠一幹五年。就是那個時候,從不吃辣的父親落下了風濕的毛病,直到現在,每逢陰天下雨,膝蓋還總是隐隐作痛。
“想不到,沈小姐與山城還有這樣的緣份。”李雁回挑起眉眼, “當然,褚副市長與山城也是緣分不淺,只是不知道,褚副市長是不是也願意像沈小姐一樣,‘入鄉随俗’呢?”
褚未染微笑,“入鄉随俗麽,當然需要。”
李雁回神情一松,立時笑容妩媚,顧盼生姿。
褚未染卻将笑容緩緩收起,眼角似有若無的掃過張力波,語氣沉冷,“不過,也要順應民心才好。”
張力波的臉色一僵,手中的象牙筷微微抖了抖,一片薄如蟬翼的三文魚,跌落盤中。
八拍蠻
孔雀尾拖金線長,怕人飛起入丁香。越女沙頭争拾翠,相呼歸去背斜陽。
——孫光憲
——————————以下是正文————————————
從悅瑟出來,褚未染親自開車送她回江邊的公寓。
這讓沈醉有些受寵若驚。平常的應酬無論多晚都是關秘書開車,管接管送,褚未染絕少碰方向盤。
褚未染的車是公家配備,黑色加長奧迪A6,跟她家小黑算是同宗血親,只是人家是豪華版。公車原來是配了司機的,不過被褚未染婉拒了,她開始還奇怪,褚少爺說白了就是個享樂派,怎麽看也不像是樂意親手開車的主兒。
直到後來在駕駛座裏見到了聞名已久的關秘書,才恍然大悟,尤其是某次車禍未遂後,更加沒有其它想法了。
其實褚未染車開的不錯,姿勢更加帥的不像話,加上雙手修長、眉目英俊,從她的位置看過去,絕對賞心悅目。可惜這麽潇灑的一個人,車速永遠低于限速,跟潇灑一點都不沾邊兒。
像他那種沉穩有餘淩厲不足的開法,在這種山路為主的城市裏吃虧是跑不了的。她不止一次抱怨過他的溫吞,實在不符合他手握一方安寧的權貴身分,可褚未染輕飄飄一句“做人要低調”,直接把她給噎回來了。
低調?以他的身份地位,又是在這麽敏感的時刻,能低調得了麽……
沈醉撥開被夜風吹亂的額發,蹙了蹙眉,若有所思的望向車外的風景。
這位張庭長今晚的表現可謂奸猾,表面上是明目張膽的刺探,壓根兒沒把他這個頂頭上司放在眼裏,一轉臉又讓李雁回把她安□新城,心思用的可謂深沉,明裏暗裏帶着刺探,卻又表現得意不在此。褚未染自上任後奉行“低調”策略,打的就是讓這些只手遮天的土皇帝們放松警惕的算盤,可顯然,對手并不買他的帳,該守的還是守的死緊,連個小三兒都不是省油的燈。
她煩躁的扯了扯四處亂飛的發,倏爾失笑,這些人還是小看了褚未染,也小看了她沈醉——迂回埋伏可不是他們的專利,在她和褚未染的手裏,誰又能讨到多少便宜去?
褚未染把雙手懶懶的搭在方向盤上,随意的一打輪兒,優雅的轉過路口,輕易就看透了她心思,微微一笑,問她,“知道我的前任和前前任為什麽會失手麽?”
沈醉挑眉,很配合,“為什麽?”
夜深人靜的馬路安靜異常,往來的車輛就像動物園裏的大熊貓一樣稀有,雙向四道的柏油路上空曠無比,實在是浪費了這麽寬的路。
沈醉感覺有點倦。她剛剛結束了一個耗費心神的飯局,同一桌各懷心思的高手過招,每一句話都要細思斟酌,現在剩下的只是心累,所以她一點也不想跟他玩兒文字游戲,他問,她便答,他想她問,她便問。
褚未染卻有點不适應,不适應她的好說話兒。一直以來,沈醉在他的面前總是習慣了跟他唱反調,如此溫順的沈醉讓他着實……不太能适應,所以回答的就有些猶豫。
“那個……唔,因為他們在不該高調的時候高調,又在不該低調的時候低調。”
沈醉瞪眼,他說的什麽繞口令?
褚未染呵呵一笑,車速稍緩,又被旁邊一輛車漂亮的超越。他滿不在乎的聳聳肩,“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已經在山城這一畝三分地兒經營了十幾年,我現在不過花上一年左右的時間布置打算,倒也不算太誇張。”
都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可是,那也要本地的和尚們肯給他這個機會才行。那些人在山城經營了這麽久,再不濟也是有根基的,怎麽可能被一個外來人輕易扳倒?欲速則不達,他的前任越是想将對手一網打盡,就越容易被他們鑽了空子。所以這一次,他選擇反其道而行之。
說他韬光養晦也好,說他請君入甕也好,或者幹脆說他裝腔作勢也沒問題,這一次,他要等對手麻痹大意的時候,悄悄收網,一個不漏!
沈醉側頭,看見他俊逸的側臉,線條鋼鐵般堅硬,路燈明滅變換的光影映在臉上,顯出幾分說不出的神秘與堅定。或許,這才是他真實的一面,人前那副溫和無害的笑臉或許只是他的面具,一如他到任半月以來的表現,低調、溫和、穩重有餘、力度不足。
褚未染薄唇輕抿,長指輕輕敲打着方向盤。沈醉覺得他這會兒的眼神有些陰沉,隔着透徹的鏡片,卻怎樣都看不透徹。她知道他做事總有他的道理,也會盡量多作配合,可今晚張庭長和李雁回的挑釁,她卻沒他那麽沉得住氣。
她這一路都在觀察褚未染,沒發現他有半點兒不悅的神情,似乎對這個目的很明顯的安排十分滿意。這讓她不由得懷疑,是不是新城地産的背後藏了些什麽,他才給了對方這個機會?她也曾懷疑過,只是沒有确切的證據,一切都只是懷疑而已。
看褚未染一幅篤定的樣子,他是不是已經有了計劃?
沈醉不喜歡被蒙在鼓裏的感覺,而褚未染偏偏在這上面前科累累,索性幹脆直接問他,“為什麽會是新城?”如果新城有問題,這樣做不是自暴其短?如果沒問題,又怎會跟李雁回合作緊密?
“為什麽不能是新城?”褚未染目不斜視,路上沒什麽車,他開得很輕松自在。
既然以靜制動,索性靜到底,山城有問題的不止新城一個,他當然可以自己選一個突破口,但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對方自己送上門來得自然。何況,要渾水摸魚,總得在把水攪渾之前,先摸清水底哪裏有石頭,哪裏是平地吧?不然水真的被攪渾了,他們不是也一樣要載進去?
沈醉挑眉,不想跟他擡杠,“我去那邊,要怎麽做?”他們安排她去新城,肯定不是做顧問律師那麽簡單,既然對方的姿态擺出來,她總要有個應對的底線。
褚未染到任後的表現如他所言,十分低調。他把鋒芒隐藏了大半,只給衆人留下一個中規中矩的印象,不惜讓別人以為之前的破格高升,只因他有一個不錯的家庭,而與其他無關。
山城的官場風氣一向活絡,許多場合官員會被邀求攜伴到場,當然,這個伴可不一定都是妻子。褚未染每次都會攜她出席,而且表現得十分體貼呵護,于是,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褚副市長有一個捧在手心的女朋友,即使沈醉單獨出現的時候,也會有人對她客氣有加。
沈醉以為,他如此高調的把她擺到臺前來,無非是要引人上鈎。可是,對方咬鈎之後的安排,她卻猜不到。
他不開口,她便又問,“褚未染,總要給我個立場才好配、合、你吧?”李進可是叮囑過她,不能耍脾氣壞了他的事,既然要在對方眼皮底下演戲,總要提前對個腳本、統一個口徑才好登場吧?
“喔,不用,真的不用。”褚未染眼中含笑,語音清越的調侃,“小醉呀,你以為我們這是在玩‘潛伏’?派你打入敵人內部?唉,其實真的沒那麽誇張……”這姑娘,絕無蠻高,想法還挺主旋律!
沈醉扯扯嘴角,唔,原來形勢比她想象的更複雜,她一直以為只是無間道而已……
“不過——”褚未染突然又開口,拉長的尾音在涼薄的夜色裏顯得清冷低越,也把沈醉的神經撩撥得微微發顫。
這個男人,總能在別人以為他無害的時候,出其不意的做出些意料之外的舉動,就好像一個天真可愛的小朋友,突然耍了一個狡猾詭詐的惡作劇,讓人恨得牙癢癢之外,又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明。
他的“不過”挑起了沈醉的警覺,小心翼翼的戒備着,按他們以往的鬥争經驗,接下來的挑釁似少不了的。
可是褚未染接下來的話,讓她的謹慎防範成了擺設——
“明天周末吧?”
“是啊,怎麽?”
“你應該休息吧?”
“……我還沒開始工作……”
“唔。”
“……”
“明天有時間吧?”
“應該有……”⊙﹏⊙b
以上沒營養的對話結束後,褚未染停頓了片刻,表情似乎有點糾結,但是很快就調整過來,緩了聲音問她,“小醉,上班的衣服還有置備妥當吧?我記得你也沒帶多少行李過來,不如……”
他們都不是喜歡帶很多行李出門的人,沈醉上火車時不過帶了只小小的旅行袋,他可不認為那裏面能裝得下幾套精致套裝。所以置裝是必然的。
沈醉聞言詫異的挑眉,吃驚的表情如假包換,“褚副市長,這點些末小事哪勞您親自過問?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公務員?就算她周一穿着夏威夷的草裙去上班,也礙不着他什麽事吧?
“可是小醉,你不是我的女朋友麽?”褚未染輕佻的朝她擠擠眼,“你的美麗就是我的榮耀啊。”俊朗的笑顏飒然展開,英俊得人神共憤。
“你!”沈醉差點翻白眼給他看,連着兩個禮拜他忙着應付各種會議和飯局,也忙着與各路神仙鬥法,恨不能一個人劈成兩半,居然還有閑情逸致關心她的衣着?
褚未染将左臂搭在搖下的車窗邊沿,右手熟練的操控車子拐進小區大門,臉上的笑意妖嬈,“小醉,能為你效勞我感到萬分榮幸,請一定相信我的眼光和誠意。”
信你才有鬼!沈醉悶聲不語,十指緊緊絞在一起,每次褚未染換上這種妖孽似的笑容,就意味着她要吃虧,因為他會非常有耐心的、迂回的、不遺餘力的使出各種手段達成他的目的,在這個時候同他作對,是很不明智的選擇。已經領教過幾次的沈醉,非常清楚他的難纏。
褚未染利落的拉下手剎,車子穩穩的停在沈醉暫住的公寓樓下。
“那麽,明天十點,我來接你。”
“……随你。”沈醉幹脆放棄抵抗,反正不是什麽大事,衣服總是要買的。
雖然他說了什麽都不用她做,但至少工作要認真對待。這也是她作為律師起碼的道德底線。她的衆多原則之一,就是工作期間衣着要得體。主要是給當事人一個值得信任的形象,這也是她頂着一張美麗的臉而屢遭質疑後的經驗總結。
即便褚未染今天不提,她也是要去置辦幾套“工作服”的,可他對小事如此上心,又讓她意外之餘再生疑慮,難道他又想使什麽障眼法?
伸手去推車門。用力、再用力,咦,怎麽打不開?扭頭去看駕駛座上的人,人家老神在在的支着下巴,看她手忙腳亂正笑得興致盎然。
沈醉氣惱,不由得低聲質問,“怎麽回事?”
褚未染笑着搖頭,抿唇不語,在她耐心告罄之前微微嘆了口氣,“小醉,其實這個時侯你可以不用那麽着急,偶爾享受一下男人的服務也是美女的權利。”
沈醉扯扯唇角,“謝謝,不過,我還是願意自己來。”最看不慣他這副吊兒郎當的貴公子派頭,好像旁人都沒他看得透,一副救世主的姿态,着實讓人……不服氣!
今夜是滿月,四周被月光映得很亮。小區裏的樹木花草全都鍍上了一層銀光,一團團一簇簇,如銀似雪,朦胧可愛。
沈醉把車窗打開,仰頭向外看,清涼的夜風徐徐拂面,很有些花前月下的意思。突然覺得耳後一陣微癢,緊接着,一股醇和低調的氣息從身後圍攏過來,令她有些面紅心跳。
褚未染不知何時竟然毫無聲息的移了過來,一條臂已經環住她的腰,呼吸間暖暖的溫度提醒着他們此刻的距離,絕對算得上“親密無間”。
“你幹什麽!”沈醉低呼,被褚未染突然的靠近激出一身冷汗。
褚未染沒有回答,卻迅速将另一條手臂也圍了上來,他的下颌抵着她的頸側,嘴唇刷過細膩薄弱的耳後,呼吸灼熱,微微有些淩亂。
沈醉睜大眼,雙臂死死卡在他胸口,用力想要掙開他的懷抱。褚未染被推開少許,這才稍稍低頭,下巴上淺淺的胡茬蹭着沈醉的臉頰滑過,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了聲,
“別亂動,後面有人!”
八音諧
芳景到橫塘,官柳陰低覆,新過疏雨。望處藕花密,映煙汀沙渚。波靜翠展琉璃,似伫立、飄飄川上女。弄曉色,正鮮妝照影,幽香潛度。水閣薰風對萬姝,共泛泛紅綠,鬧花深處。移棹采初開,嗅金纓留取。趁時凝賞池邊,預後約、淡雲低護。未飲且憑闌,更待滿、荷珠露。
——曹勳
——————————以下是正文————————————
這個小區不算太大,庭院的園林卻設計得精巧別致。為了整體綠化效果,地上車位本就不多,那輛尾随而來的越野車盡管努力的躲在陰影,卻還是顯得與此間氛圍格格不入的突兀,因此褚未染幾乎是立刻就斷定了對方的來意。
他伸展雙臂環住她,唇邊微微泛出幾許笑意。他在開中控的時候發現了不遠處的異樣,腦中微微一轉便想到了解決之法,只是那黑影一直盤桓着沒有離去,他也就沒急着放開她。
敏銳的察覺到懷中的僵硬與柔軟,褚未染的身體有一瞬的緊繃,呼吸着車廂內淡淡的馨香,鼻息開始變得粗重。
沈醉不再掙紮,可緊繃着的身體絲毫沒有放松。她以一個并不怎麽舒适的姿勢僵硬的倚在他的胸前沒,感覺着頸邊灼熱的呼吸時輕時重,緩緩噴灑着潮濕溫熱的氣息,很快,細膩的肌膚蒙了一層淡薄的水霧,□在清冷靜谧的空氣中,微微泛涼。
褚未染做事一向把分寸拿捏得恰恰好,這次當然不會例外。他們兩人此刻的姿勢,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上去,都像極了一對吻頸相交的戀人,正依依不舍的熱烈纏綿。
沈醉半垂着臉,心髒砰砰的跳動,擂鼓一般。她此時滿腦子都是零亂的思緒飄過,慌亂無比,好在褚未染并沒有更過分的舉動,只是那麽抱着她,一句話也沒有。這才慢慢放松下來,安慰自己,有人在跟蹤他們,這只是權宜之計。
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有引擎發動的聲音,而後是車輪摩擦地面發出的吱扭聲,當一切重歸寧靜,褚未染才終于放開她。
“好了,沒事了。”清冷的嗓音低沉醇厚,安撫她的煩躁與不安。
沈醉擡頭觑他一眼,只見他半邊臉都埋在陰影裏,能看見的另外一半則神色安然,不見一絲慌亂。這讓她不免有小小的不甘,似乎她的慌亂只是為了襯托他的沉穩,那樣親昵暧昧的舉動對他而言或許真的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小插曲。
雖然她也是這樣勸慰自己,但被他這般明顯的表現出來,還是挺讓她郁悶的。撩開耳邊的碎發,她沒好氣的瞥他一眼,冷了聲音惡狠狠追問。
“那些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跟着你?”她一點都不懷疑那輛車是沖着他來的,在山城這一畝三分地,沈醉的名字如果不是沾了褚未染的光,恐怕根本沒人記得。
“不知道。”
褚未染懶懶的聳肩,慢悠悠的坐直身體,緩緩靠進駕駛座,修長的手掌搭在方向盤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着。他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做得潇灑自若,單是看起來已十分養眼。沈醉在一旁看着,幾乎就要忘記了自己的提問。
可褚未染沒忘。
他不懷好意的勾起嘴角,兀自挑了眉過來看她,笑意不明,“或許,他們只是好奇,褚副市長和沈律師的感情是不是那麽的……如膠似漆?”
路兩旁的合歡樹是剛入住時種下的,如今早已長得繁茂豐滿,柔軟纖細的樹葉随風輕動,樹影婆娑,樹冠之上盈盈的輕軟流紅朦胧婆娑,仿若天邊的紅霞落入凡塵。
高挑的路燈在花影斑駁間仍執着的投下偏偏光影,微風過處,那光影竟似有了生命一般緩緩流動,輕波慢蕩。
沈醉原本滿心的擔憂被褚未染的這句話吹得煙消雲散,只剩了被耍弄的不滿,遂狠狠啐他,咬牙切齒,“誰會像你那般無聊!”
褚未染薄唇蕩開,篤定的搖頭,“這件事,一點也不無聊。”擡起右手,精準的撈住垂落她肩頭的一縷發絲,細致的幫她撩回耳後,對着她似笑非笑的抿唇,“小醉,你沒聽說嗎?沈律師眼下可是褚副市長心坎上的人,若是哪個摸清了你的喜好、哄得你開心,不就等于拿住了我的弱點?所以,我們倆的感情其實關系到許多人的小算盤,也難怪有人要旁敲側擊。”
沈醉蹙眉,側臉躲開他的指尖,冷哼,“都已經明目張膽的跟蹤盯梢了,還是‘旁敲側擊’?”
“唔,只要沒人當面鑼對面鼓的問上門來,都只能是旁敲側擊。”只要那層窗戶紙不捅破,誰都不會撕破臉,一切都會維持表面的平和。雖然其實那層紙根本也遮不住什麽。
沈醉安靜的盯着他瞧,唇角緩緩抿起,不說話。她開了自己這側的車窗,蟲鳴聲撲面而來,混雜着草木氣息的潮濕空氣跟着湧進來,沖散了車內的沉悶。
褚未染對她的沉默不以為意,只淡聲問她,語氣中是熟悉的篤定,“不然的話,你以為他們會拿新城來試探?”
“試探……”她反複思量着,是啊,自從他上任,種種形式的試探從未斷絕,對手的關照從來都是工作生活兩無不。
連她想出門吃個飯,也要提前與他通氣,怕一個不小心被有心人鑽了空子。更別提公事上的步步為營和勾心鬥角,即便他再精明的腦袋,怕也應付得并不輕松,否則也不會忙得連休息時間都沒有,連帶着她都沒怎麽出過門。
褚未染眉目清冷,在晃動的光影中顯得有些冷峻,“如果我只是想下來鍍鍍金,撈點升官的資本就走,他們便不會怎樣,” 手指緩慢的擊打着方向盤,“如果我是真的打算下他們的手……自然會有別的方法對付我。”
“那他們的結論是……”她扭頭,挑眉看向他俊逸非常的側臉。
“目前為止,當然是前者!”他突然咧開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齒,笑得像個壞小子,痞氣十足的對她勾勾手指,擠擠眼睛,“恐怕還是個沉溺美色、只懂得讨女朋友歡心的花花公子哥兒!”
褚未染笑得很不懷好意,或許是對他平日溫和斯文的印象太深,沈醉對他這樣的笑容很不适應,愣了一愣,然後在心裏把他老謀深算的指數又标高一點。
這個人從一開始他就有計劃、有步驟的把她當成擋箭牌來物盡其用,簡直當她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明明骨子裏嚣張到無可救藥,偏要做出一副謙謙君子之風。
這段時日以來,他頻頻亮相各種會議和媒體,在衆人面前表現得不溫不火,既不急躁也不保守,既不咄咄逼人,也不唯唯諾諾,十足是一個深谙官場之道的世家子。如此表現,自然會讓那些一直懸着心的人狠狠松了一口氣。他們怕的不是他的油滑,反而擔心他的不油滑。一個精于為自己謀利的官二代總好過凡事較真兒的欽差大臣,至于他要的政績,大概他們會樂意配合。
她在心裏恨恨的咬牙,你就裝吧,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
瞥見她那副憤恨的模樣,褚未染還是笑,“我本來也沒打算跟他們虛與蛇委多久,不過是想在萬事俱備、要刮東風之前盡量穩妥些,争取一點時間罷了。”
沈醉小雞啄米的點頭,“唔,明白的,迷惑敵人嘛!”就知道你這人陰險!說什麽低調、隐忍,分明就是下了套給別人鑽,還想讓別人鑽得心甘情願,鑽得無怨無悔!可是虧讓別人吃了,自己還不想擔一丁點兒惡名,天下的好事都要給他占全了。
“就是、就是,還是小醉了解我。”他笑得春風和煦,話裏的彎轉的不急不徐,“小醉吃過泥鳅鑽豆腐麽?這道菜裏的關鍵是讓泥鳅鑽進豆腐,所以泥鳅要冷水下鍋,文火慢慢加熱……”
“你想說什麽,溫水煮……泥鳅?”沈醉挑眉。
“是啊。”褚未染微笑,劍眉飛揚,語氣裏多了點縱橫捭阖的霸氣,“不過水卻不能熱得太快,那樣泥鳅會拼命往外面跳,你想啊,一鍋的湯湯水水濺得哪兒都是,顯得大廚多沒水準?而且,要是再跑掉幾條泥鳅,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話裏有話,她靜默不語。道理當然是不錯的,只是誰來燒水誰來煮蛙,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褚未染呵呵輕笑,又往她這邊靠了靠,低聲道,“說起來,我還要仰仗小醉的幫忙,要不是有你,我可沒有這麽大的自信!”
沈醉輕哼,不以為然。
褚未染偏頭,“怎麽,小醉不信?”
“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見她抿唇的樣子,他不由輕笑,“信不信由你。要是沒有小醉,哪能這麽容易就讓他們撤去疑心?我這個官二代的形象可離不開小醉的成全吶!”
沈醉不置可否。他說“溫水煮泥鳅”,還要讓泥鳅不起疑心,那就要有人能夠精确控制火候,既不能快速升溫,也不能過于緩慢,這個添柴燒火的角色可不好找呢。
靜靜打量眼前這個男人。清冷的月色之下,他俊美宛如神祗,堅定一如磐石,不知不覺間奪人呼吸。那雙墨黑的眼裏只有一如往常的平靜,淡淡淺笑,輕言慢語。
“小醉——”褚未染在她耳邊低喃,聲音如流水般清冽,帶着絲絲的蠱惑,“可還滿意你看到的?”
她仍在愣忪間,驀然擡頭,眼前微微眩暈。他的手掌修長溫暖,已穩穩的托住她的臂肘,不催促,不慌急,就那麽握着,對住她斜斜挑眉,右手搭在車門上,擺出個酷酷的造型,任她上下打量。
沈醉有些懊惱剛剛的走神,半低着頭,迅速紅了耳根。慌亂間,只好一動不動的盯着車門的裝飾,幹巴巴的反問:“滿意什麽?”
“唔,是不是滿意我這個男朋友啊!”褚未染講得大大方方,左手微一用力,帶着她的身體一傾,順勢将人圈在自己身前,然後輕笑,很滿意撲鼻而來的淡淡馨香。
聽見褚未染得意的笑聲,沈醉面色一冷,腳下随即一緩,步法轉換間已經輕巧的脫開了他的合圍之勢。退開幾步,她索性抛開尴尬,幹脆繞着褚未染轉了一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才眉目含笑的點點頭,
“馬馬虎虎吧。”
“馬馬虎虎?”有人不滿了。
“唔,如果以挂名男友的标準來要求,我給你60分。”瞧,她夠大方了吧。
“60分?小醉對我不滿意?”
“挂名男友而已,及格已經是不錯的成績啦!”
“那若是以正牌男友的标準呢?” 褚未染向前傾身,他一直很喜歡沈醉身上的味道,總覺得這味道似曾相識,竟有些不舍她的遠離。
沈醉退後,用手指點住他的胸膛,堪堪止住他的前傾,搖頭輕哂,“正牌男友哪來的标準?”
“真的沒有?”他不肯放棄,仿佛這是一件很重要的原則性問題,一定要問個明白。
沈醉有些頭大,這話題怎麽繞的?不是在展望未來暢談抱負麽,為毛要糾纏在這個問題不放?看着他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沈醉決定速戰速決。
“旁的不論,唯心動耳。”
輕飄飄的一句話,應付得渾然天成,有着熟能生巧的熟稔。
“唔,原來如此。”褚未染心思一窒,單此一句,足可以切斷任何閑雜人等無聊的粉紅泡泡,看起來她早就習慣了應付類似的提問,輕車熟路。
可不知為何,他心裏竟有些不樂。他靠在車邊,松松的抱着肩,看着她不肯服輸的抿起嘴角,忿忿瞪他,唇邊的笑意緩緩的暈染開來。
淡薄的月色下,濃黑的眼底如漆似墨,緩緩滑過一抹絢麗的媚色。
九張機
一張機,莺飛三月草薰衣。春閑襟袖敲棋子。桃花樹底,緋紅遍地。隐隐綠雲低。
二張機,青梅如豆柳眉稀。厮磨耳鬓無猜忌。芳華适意,流年爽利。舉手判雲泥。
三張機,沅江潮湧卷夾堤。驚濤淹沒心餘悸。龍陽古道,崔家橋下。顧盼或失儀。
四張機,閨門遲起亂著衣。風言譏诮佯生氣。花容懶洗,雲胡不喜。莫辨是雄雌。
五張機,行知難易兩依依。結舌失語雲英泣。襄王情膩,巫山雨細。自古恨別離。
六張機,梅花簪好刻相思。喃喃心事行間裏。前塵漫憶,知心體己。冷暖洞悉之。
七張機,亭亭玉立彩蝶衣。無言相顧今非昔。将心斂起,從今忘記。把劍入湘西。
八張機,風光如畫且将息。結廬人境逃争議。黃獅寨頂,金鞭溪畔。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