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歧路冥婚 (十三)

第127章 歧路冥婚 (十三)

程徹聞言趕緊接話道:“阿姊說, 她要去看看你的小青驢,時辰到了,它也該醒了。”

沈忘點點頭, 擡步向密林中走去。樹叢的掩映之下, 那雪白的背影依舊一動不動地趴着,只是身邊多了一名白衣女子,正是柳七。

“停雲。”

聽見沈忘的聲音,柳七手中的動作一滞,微笑着擡起頭:“別擔心, 它已經醒了,再喝些水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順着沈忘的目光望過去,那遠遠看去如同月光照耀下的雪地般白皙順滑的毛皮,此刻看來卻隐隐泛着黃氣, 這地上趴伏着的如同小馬駒般的動物, 哪是什麽修煉千年的巨狐啊, 竟然是全身披着白色羊皮的小青驢!

此時的小青驢見到主人來了, 擡起迷蒙的雙眼, 期期艾艾的嚎了一嗓子。

“我喂了它羊踯躅和曼陀羅花調配的藥粉, 對身體沒有什麽傷害, 但是近幾日得多吃些漿草, 待體內的餘毒排空,就又能活蹦亂跳了。”

沈忘憐愛地拍了拍小青驢的頭, 這只倔強而通人性的小家夥自小就跟随着他,從桐鄉到京城,再從京城到濟南府, 漫漫長路,始終相伴。

“多虧了你, 壞人都抓住了。”沈忘柔聲道,如同哄勸一名孩童。小青驢用腦袋用力地頂着沈忘的手,發出委屈的哼哧聲。

看着沈忘蹲在地上,十分耐心地同小青驢絮絮不止,柳七心中柔柔地撞了一下。

掠過密林的盡頭,一輪紅日正在蓬勃而生。在這個無常的世間,黑暗之中孕育着光明,燦爛之下也潛藏着污濁,而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線有一片灰色的區域,他們與黑暗作伴,也與光明并肩,他們以真相為準繩,讓惡歸深淵,讓善入光明,是謂“昭雪”。

在歷城縣令沈忘的主持下,裴柔與陳文哲生未同寝,死則同穴,終于成全了他們的愛情。雖然無法确定,裴柔究竟是死于河豚之毒,還是死于胸口上的剪刀,但陳夫人的行為觸犯了國法,引起了衆怒,最終還是為裴柔償了命。而依據《大明律·刑律》所載,陳文景也因奸污兄弟妻被判以極刑。濟南衛千戶彭敢因手下陳文景的龌龊事,數月沒敢再見沈忘的面,自己在家痛定思痛,重整了濟南衛的軍紀,日日為裴柔的在天之靈燒香祈禱。陳其光先失獨子,後喪愛妻,到最後連繼子陳文景都棄他而去,茕茕孑立的陳其光再也無心生意,陳府自此敗落。

而裴氏夫婦的下場也頗為凄慘。雖是從陳夫人手中獲得了大筆銀錢,但違令息訴一事東窗事發,裴氏夫婦不僅違法所得盡皆充公,還各挨了二十大板。若不是沈忘囑咐衙役手下留情,只怕兩位老人會被直接打死在堂上。而他們的幺兒,裴柔的弟弟則再也沒有回過他破敗的家,聽說此人後來輾轉各處,乞讨為生。

裴柔與陳文哲凄美的愛情被濟南府的百姓廣為傳頌,二人的合葬墓上長出一株玉蘭花樹,每到陽春三月,花開潔白,如鴿羽翩飛,人稱香冢。百姓皆言是裴柔與陳文哲在天有靈,情生花樹,可沈忘卻知道,這株玉蘭花樹其實是柳七和易微一同種下的。

那日,在迷蒙晦暗的天色中,往往睡到日上三竿的易微同柳七并肩走出了縣衙大門。她們不知從哪兒尋了一株極周正的玉蘭樹苗,栽種在裴柔與陳文哲的合葬墓之上。兩人都沒有什麽種樹的經驗,忙活了半晌,才将樹苗扶正培好了土。二人這才長舒一口氣,并肩在香冢旁的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墓前不知哪位有心人采撷了一把新鮮的栀子,花朵上還帶着清晨瑩亮的露珠。

“柳姐姐,這些日子裏我時常在想,為何偏偏裴柔的命運那麽凄涼。她的父母待她不好,一心想把她‘賣’個高價,倒貼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她的公婆就更是酷烈,先是瞧她不起,後又算計了她的性命;還有那豬狗不如的陳文景,表面上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樣,實際上狗茍蠅營,幹下了缺德龌龊事,還言之鑿鑿是愛她;那陳文哲又是真是愛她嗎,我也說不準,畢竟若他真的愛她,又怎能忍心讓她嫁進陳府呢?”

易微撐着腮,難得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她就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花,這人揪一瓣,那人捏一片,每個人都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好像這朵花是從屬于他們一般。最後這朵花敗了散了,他們也只是嘆了口氣,仿佛這就是這朵花應有的命,而不是他們強加給她的苦難。柳姐姐,裴柔合該如此嗎?天下女子合該如此嗎?”

柳七微微側頭,少女的臉頰被暧昧的天光浸染,呈現出珍珠一般的色澤,而她的眸子裏藏着的,卻是某種她從未見過的悵惘。

柳七沒有直接回答易微的問題,而是輕聲反問道:“寒江,若你和裴柔異地而處,你會怎麽做?”

易微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殺光他們。反正他們害我,恨我,不想讓我好好活,那大家就一了百了,誰也別活。”

說完,她又自覺不妥。平日裏柳七是最為古板嚴苛的,自己這番毀天滅地的狂妄之言只怕于她極是刺耳,便連忙改口道:“柳姐姐,你別介意,我是一時氣憤,若異地而處,我一定也會選擇更合規更合法的行為來處理這件事。”

柳七笑着輕輕撞了撞身邊少女的肩膀:“無妨,總不能叫沈大人将你拘了去。”

“他敢!”易微也跟着叽叽咯咯的笑了。少女們的嬉笑聲遮掩了某種小心翼翼的細簌聲,在不遠處的樹林中,沈忘有些尴尬地停住了步子。沈忘本也不想偷聽,可偏偏柳七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的雙腿便如長了根一般穩穩地定在地面上,一步也邁不動了。

二人輕聲笑了片刻,笑聲逐漸低沉消散,最終化作一片清晨的寂靜。

“柳姐姐,如果換做你呢,你會怎麽做?”

柳七也學着易微的樣子,以手托腮,望向地平線上那一縷橘紅色的微光:“我會離開這片泥潭,去尋屬于我自己的路。”

“柳姐姐,那你想走的路是什麽呢?”

“我的路……”,少女垂下眼簾,狹長的睫毛柔柔地伏在眼睑之上,“我期望待我百年之後,人們可以忘卻我的姓名,只記得曾有一個如宋提刑般斷案如神的女仵作,為這個世間的冤屈與不甘奮戰過,我便滿足了。”

易微眼圈一熱,她唯恐柳七發現她的異樣,趕緊誇張地揮舞着手臂,打趣兒道:“柳姐姐,你發沒發現,你未來的路上都沒有大狐貍呀?”

柳七笑了,溫聲道:“他本就是我的同路人,我們自始至終都行在同樣的路上,提或不提又有何妨?”

易微嘟起嘴,氣鼓鼓地說:“哼,好嫉妒!”

“清晏不也是你的同路人嗎?”看着易微如河豚般鼓起的腮幫,柳七也破天荒地打趣道。

“跟他有什麽關系!我嫉妒的是大狐貍!”

少女們又發出了一陣柔軟而瑩亮的笑聲,像是太陽投射在林間的光束,斑斑點點地綴滿了沈忘的青衣。他面上的表情在陽光的渲染下,呈現出一種複雜神采。

她就像是一條義無反顧向着大海奔湧的河流,而他只是有幸途經她河道的溪流,她也許會為他放緩速度,但卻絕對無法為他停留。而他能做的,便是追随她,托舉她,注視她,成全她。終有一日,她會突破她賤籍的身份,超越她女人的枷鎖,成為史書之上與宋慈比肩的人物。而他,只願在墨色暈染的書頁間與她遙遙相望,便心滿意足了。

沈忘悄無聲息離開了那片灑滿陽光的樹林,臨行前,他再次轉頭,看向香冢所在的方向。剛才還言笑嫣然的少女們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徒留那一捧盛放的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