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歧路冥婚 (十二)
第126章 歧路冥婚 (十二)
“呵, 好一番母慈子孝啊!”一聲清冷的嗤笑自陳文景的身側響起,陳文景恍惚擡頭,透過朦胧的淚眼, 看見旁邊的一名轎夫緩緩摘下了覆在臉上的傩面具, 露出一張清俊如狐的年輕面龐。其餘衆轎夫也随之摘下了面具,有他見過數面的柳仵作、程捕頭、霍師爺和易姑娘,還有幾個陌生的威武漢子。
“沈大人?”陳文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猛地轉頭向林中望去,那雪白的背影還安靜地伫立在那裏, 似乎并不驚詫于沈忘的出現。
陳文景慌了,難道……難道這沈大人也是狐貍?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不是一直傳這位沈大人多智近妖嗎?剛來歷城縣就把縣衙裏的人翻天覆地換了個遍,還和濟南衛牽扯上了關系, 聽說和德王也關系匪淺, 年紀輕輕就這般八面玲珑, 不是狐貍又是什麽?
想及此, 他猛地将腦袋向地上磕去, 叩頭的聲音砰砰作響:“狐仙大人饒命啊!狐仙大人饒命!”
他這一喊, 倒把沈忘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疑惑地看着陳文景, 似乎在猜度他目前的精神狀态是否還正常。
“哼”,陳夫人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哼, “陳文景,枉我還對你寄予厚望,到現在你還看不明白?這是沈忘設的局!他是詐我們的!”滿臉的淚痕此時将幹未幹, 如同沙地上縱橫交錯的河道,而那些凹陷幹涸的河道之間, 露出一雙瘋狂而狠厲的眼睛。
“沒錯,是本官布的局。”沈忘平靜地看着陳夫人,道:“你又何嘗不是給裴柔布下了天羅地網?”
“你瞧不上裴姑娘,卻又想利用她為陳文哲沖喜。于是你給了裴氏夫婦一大筆彩禮,買下了一個無辜女子的終生幸福。可誰料,拜堂成親之時,陳文哲因為心緒波動,急火攻心,舊疾複發,你遷怒于裴柔,将她鎖在廂房,不許她見自己的夫君最後一面。天可憐見,有一位好心的下人将裴柔偷偷放了出來,裴柔思君心切,直奔新房,卻不料那時陳文哲已經被你與陳其光停靈在後堂,她沒有見到自己的夫君,卻遇到了本不該遇到的人。”
沈忘垂下頭,看着瞠目結舌跪着的陳文景:“她遇到了你,你觊觎裴柔已久,此番便趁着府中鬧狐大亂之時,對新房中的裴柔施暴,污了她的清白!而就像陳夫人所說的那樣,你前腳傷害了裴柔,後腳便直奔陳夫人房中,将過錯都推到了裴柔的頭上,說她不守婦道,引誘你在先,竟是把自己給撇了個幹淨。”
“而你”,沈忘冷冷地看向陳夫人,“你明知裴柔是受害人,作為裴柔夫家的長輩,你不僅不為她出頭,反而屈從于陳文景的淫威。更可怕的是,你唯恐獨生子黃泉路上形影相吊,不惜殘害裴柔的性命,而兇器正是裴柔胸口插的那把剪刀。将裴柔殺死之後,你慌慌張張地找陳文景商量,你們二人皆掌握了對方的把柄,不得已結成同盟,将案發現場徹底打掃幹淨,隐沒了自己的行蹤。”
“可陳夫人,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沈忘蹲下身,眸光如電,直視着被反綁着的婦人,“為何你用剪刀殺害裴柔之時,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手中握着多年來她與陳文哲互訴衷腸的書信,卻沒有任何的反抗,就仿佛熟睡中一般?”
陳夫人咬牙切齒道:“這有什麽可奇怪的!裴柔狐媚子心性,得了陳文景的溫存,心中哪還有我兒文哲!這才卧床酣睡,被我一刀結果了性命。”
沈忘眼神複雜,半是厭惡半是悲憫:“你一生畏懼狐貍,厭惡獸類,而你的所作所為卻是連禽獸都不如,所以你自然無法理解,那個女孩兒對愛情山一般的坦率與忠誠。你與陳文景在清理案發現場時,一定看到了那個放在鏡臺上的胭脂盒吧?”
“胭脂盒……”陳夫人雙目迷茫地看向遠處,似乎正在回憶中極力搜索着什麽。
“那個胭脂盒是她為數不多的嫁妝之一,與貴府金玉其外的華貴不同,那個胭脂盒是如此的稀疏平常,自然也不會入得陳夫人和陳公子的眼。可是那胭脂盒中裝着的,卻是混合有河豚毒的胭脂,她自踏上喜轎的那一刻,便已經存了死志!她欲與自己的戀人同生共死,所以,那時的裴柔正是準備見完戀人最後一面,便塗上劇毒的胭脂,随他一起共赴黃泉。”
“因此,無論你捅不捅那一刀,塗了河豚毒胭脂的裴姑娘都已回天乏術了。”
“而你”,沈忘轉頭看向一旁的陳文景,一字一頓道:“無非也只是跳梁小醜,貪暮着那一片本不該屬于你的月光,而她內心的潔白,也并不會因你的錯誤而有絲毫瑕疵。”
“呵,讓沈大人這樣一說,她倒是成了菩薩?”陳夫人柳眉一挑,毫無悔意地盯着沈忘,冷笑道:“笑話,沈大人無非又是一個被狐媚子欺騙的傻男人罷了!可憐我兒文哲,被她幾封信就耍得團團轉,我可沒有那麽傻,她是什麽樣的人,我看得清楚着呢!所以,我把那些信都撕了,一封都沒有留!哈哈哈哈哈!”陳夫人瘋魔一般,仰天長笑起來。
沈忘微微勾起唇,說出的話語卻是冷若寒霜:“枉費我一番唇舌,我早該知道你病入膏肓,金石罔救。不過,有一個真相我還是想要告訴你……”
他靠近了些,近到能看清陳夫人精致的妝容下,暗藏的細小皺紋,低聲道:“陳夫人,你知道嗎,其實在後堂之時,陳文哲并沒有死。那只是一種稱為‘屍厥症’的急症,病患多是身體羸弱,一旦發病,呼吸脈搏盡失,瞳孔擴散,就像真的死了一般。可是,有些病患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靜養,還有複蘇的可能,而陳文哲便是如此。”
“那晚,在你們哭天搶地給他穿好壽衣、壽鞋,将他停放在後堂的案幾上之後,他竟真的清醒了過來。他搖搖晃晃地翻身坐起,手無意間碰到了案幾旁的羽人博山爐,爐壁上留下了他淺淡的指痕,而他的指尖也沾染了黑色的沉香香灰。那時的陳文哲還不知道,他心愛的裴姑娘已經被他的母親殺死在榻上。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新房,順手掩上了房門,房間的門鎖上便也落下了黑色的香灰。”
“待他看到床上死于非命的裴柔時,他的心碎了,他扶住裴柔的脖頸,在她的唇上留下了淺淺的一吻,再也沒有了力氣,摔倒在地追随她而去,這也就是為什麽,你們會在反鎖的新房中發現陳文哲屍體的原因。”
沈忘輕輕垂下眼簾,柔聲道:“是啊,如果不死,他又該如何自處呢?他的母親,親手将他推入深淵。”
陳夫人抖如篩糠,仿佛正在聆聽着人世間最可怖的故事:“我不信!我不信……你在騙我,你在诓騙我!”
“裴柔脖頸上沉香燃盡的油脂,陳文哲嘴唇上被河豚毒所誘發的疱疹,都是他曾經蘇醒的證據。陳夫人,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畢竟,虎毒還不食子呢……不像你。”
在陳夫人被衙役帶走之時,整個樹林都回蕩着她崩潰的尖叫,這位曾經自視甚高的高門貴婦已然瘋了,也許,死亡對于此時的她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陳文景則緊攥着沈忘的衣擺,哭喊着自己沒有殺人,自己對裴柔是真心的,若不是易微氣不過,狠狠在他眉心上踹了一腳,只怕再來幾名衙役也拖不走這位力大如牛的陳百戶。
待得塵埃落定,東方已經現出淺淺的魚肚白,沈忘鄭重其事地向幾位虬髯大漢拱手行禮道:“感謝諸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沈無憂在此謝過。”
幾名大漢慌忙躲避着沈忘的拜謝,一疊聲地道:“哎呀媽,沈大人,可別!咱們都見過多少回了,就是不沖老大的面子,您沈大人一招呼,咱們也絕無二話!再說了,沈大人的威名在咱們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能幫您幹點兒事是咱們的榮幸!”
程徹站在他們身旁撓着頭傻笑,倒是一點兒也沒有綠林總瓢把子的架子。
沈忘笑着拍了拍大漢肌肉虬結的胳膊,朗聲道:“下次若再有機會,只怕還要麻煩諸位!”
大漢們也大笑着哄然應道:“只要酒肉管夠,有事兒您自管開口!”
送走了諸位綠林好漢,沈忘斂了笑意,轉首沖身旁的霍子謙道:“子謙,裴氏夫婦如何了?”
霍子謙道:“果如沈兄所料,正是陳夫人以重金邀買,裴氏夫婦才決定息訴的。荒唐的是,那白花花的銀子還沒在老兩口手裏捂熱,便被那不成器的兒子搶了去,只怕現在分文不剩,還欠了一屁股賭債。”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沒有了孝順的裴柔,我看那倆潑皮無賴還怎麽活!”聞言,易微咬牙切齒地拍着巴掌,她始終對裴柔之死耿耿于懷,這次能親眼見證害死裴柔的人,瘋的瘋,慘的慘,心裏總算是痛快了些。
沈忘環顧身邊,問道:“停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