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多災海魇 (七)

第137章 多災海魇 (七)

聽堂上的縣令大人喊自己的名字, 楊五六全身不自覺地顫了一下,趕緊忙不疊地點頭應道:“回縣令大人,黃四娘說的都是實話。”楊五六擡起半拉眼皮, 偷偷看向堂上年輕的男子。昨夜的月色中, 男子眉眼柔和,同鄰家的少年郎一般平易近人。而今日他身着官袍,高坐大堂之上,倒的确有了幾分人中龍鳳的架勢。

楊五六咽了口唾沫,暗暗懊惱自己昨日行為失當, 在縣令大人面前張牙舞爪,對着殷萬福罵罵咧咧,只希望縣令大人不要責怪才好。他正糾結地想着,卻聽沈忘開口道:“楊五六, 昨夜裏南菀将殷萬福托付于你, 可見她對你之信任, 可殷萬福卻對你頗有微辭, 其間是何緣故?”

“那老匹夫……”剛說了開頭, 楊五六趕緊改口道:“回縣令大人, 那殷萬福與草民, 是這麽一回事——”

殷萬福一家子是一路逃荒來到濟南府的, 初來乍到的殷家人連條囫囵個兒的褲子都沒有,殷擇善到了上私塾的年紀, 還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亂竄,引得一堆大姑娘小媳婦左躲右閃,這種窘迫讓心善的楊五六實在看不過眼去。

他幫殷萬福張羅着, 尋了個打更的活計,給私塾老先生捎了一壺好酒, 硬是把殷擇善塞了進去。而殷萬福病弱的妻子,也在場五六的介紹下尋了個醬菜園子做短工。就這樣,殷家人才算在歷城縣有了安身立命的資本。

楊五六是個鳏夫,身畔也沒有一男半女,所以最開始他的的确确是将殷擇善當自家小子疼的,可逐漸地,楊五六察覺地出了這對兒父子的異樣,他們似乎永遠無法控制住自己多疑的心魔。

兩家人互幫互助的友好關系戛然而止于一個下雪的冬夜,只因為殷萬福的妻子順手幫楊五六捎了一小罐醬菜,便徹底打翻了殷萬福的醋壇子,在鋪着厚厚一層積雪的街道上,殷萬福大聲喝罵叫嚣,恨不得将曾經恩人的面子徹底踩到泥淖中。而當時十餘歲的殷擇善不僅不阻攔規勸,卻是不問青紅皂白将楊五六視若寇仇,任憑母親在一旁哀哀哭泣也毫不動搖。

此事鬧得盡人皆知,鄰裏們都相信楊五六的人品,倒是沒有人私下說閑話,可殷萬福的妻子卻是個好臉面的人,因這一場無妄之災生了大病,郁郁而終。這下可好,殷萬福和殷擇善便把這樁禍事徹底記到了楊五六的頭上。

這場鬧劇之後,楊五六徹底和殷家人斷了聯系。殷萬福依舊做着他介紹的打更的活計,白日裏上街賣自己編制的竹筐;而殷擇善也依舊上着楊五六托關系的私塾,只是那家醬菜園子裏,再也沒有那瘦弱伶仃的身影。

及至後來,貧困的殷擇善成為傲慢的殷大狀,第一件着力經辦的事便是利用一張房契将楊五六的老宅占去了一半,以報當年喪母之仇。身無倚仗的楊五六鬧了幾次,都是無疾而終,最後一次二人對簿公堂,以楊五六挨了十板子才算作結。

這十板子,讓楊五六在榻上躺了一個月,若不是黃四娘時常伺候茶飯,只怕餓死了都沒人收屍;這十板子,也徹底打醒了楊五六對殷家人無謂的幻想,自此之後,兩家人愈發勢如水火,連大街上迎面見了都要互啐一口唾沫。

而這一切,卻随着南菀的到來悄然改變。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楊五六每日清晨都會在自家小院門口發現一碗熱氣騰騰的豆粥,用料很是舍得,一聞便是上好的小米與黃豆磨出的漿子。楊五□□處打聽,這才知道是殷家的新嫁娘送來的,他當下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翻了豆粥。

這一腳踢得用力,瓷碗當即便碎了,碎瓷茬兒散了一地,楊五六也不收拾,滿地狼藉似乎昭示着他錯付的真心。當夜,楊五六出門放水,一眼就看見門口蹲着一個纖瘦的身影,一襲白衣把楊五六吓得魂飛魄散。

定睛看去,卻是那殷家的新嫁娘。女子長得端麗,在夜色中缥缈如仙,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了。她蹲在地上,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正仔仔細細撿拾着什麽。她收斂得認真,根本沒有注意到不遠處觀望的楊五六。

女子将細小的瓷茬一點點撚起來,收到随身帶的口袋裏,仿佛從恒河中收集着沙礫。微弱的月光下,她白淨柔軟的面龐,虔誠得帶着佛性,像極了廟裏的觀音。楊五六感覺自己氣鼓鼓的心被什麽尖細的東西紮了一下,積郁的怒氣順着那小小的孔洞散了出去,只留下有些幹癟的憐惜。

真是個好孩子……楊五六心中默默地贊了一句。

他沒有打擾南菀,憋着尿悄悄退回房裏,第二天一早,楊五六将新送來的熱騰騰的豆粥,一仰脖喝得幹幹淨淨。

就這樣,南菀與楊五六之間的忘年交情,繞過了門庭森嚴冷硬的殷府宅院,躲開了殷氏父子固執偏頗的視線,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結起了細密而柔軟的藤蔓,終究結出了香甜的果實。

“沈大人,菀姑娘的的确确是好女子。”楊五六以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作結道。

“她拿家中的糧食養肥了你這外人,你自然覺得她是好女子。”一旁的殷萬福陰恻恻地嘟囔道。

楊五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反駁,只是對沈忘叩頭道:“縣令大人,那殷大狀前世修來的福分,娶了菀姑娘這般大好人。可他自己呢,不知珍惜還變本加厲。前些日子,他收了黑心錢替那裴氏夫婦撤訴,最終卻鬧得人財兩空,裴氏夫婦的憊懶兒子便和算颠倒鬧将起來,聽說打得頭破血流。”

“昨日裏我看到兩個黑乎乎的人影沖出了火場,待走近了才看清是菀姑娘與這老匹夫。若不是菀姑娘有求于我,草民是絕對不會再摻和這家人的爛攤子的!”

他轉過身,指着殷萬福的鼻子怒罵道:“這老不死的,咒死了自己老婆不說,現在還想冤死自己的兒媳,簡直……簡直就是天煞星降世!縣令大人萬萬不要聽他妖言惑衆,菀姑娘真的是無辜的啊!”

一束利芒從沈忘眼中一閃而過,屏風後也傳出極輕的疑惑聲:“诶?”可是很快,屏風後再次寂靜無聲,那道攝人的光點也從沈忘的眸子裏悄然而隐。

“楊五六,你且放心,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定斷,絕不錯枉好人。”沈忘的聲音極是柔和,宛若穿過林間的月光,他就這樣平靜而溫和地說着,忽而轉頭看向黃四娘:“對了,黃四娘,你方才說你看到殷擇善撞開南菀進了殷府大門,對嗎?”

黃四娘沒想到沈忘會突然問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愣,繼而大聲答道:“沒錯縣令大人。”

“那……再往前呢?你看到的什麽?”

“我看到……看到了殷擇善的臉?”黃四娘歪着頭,仔細回想着。

“啊,對,那再之前呢?”

“嗯……我看到殷擇善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沈忘笑着颔首:“這就對了,本官方才差點兒忘了。”說完,他自顧自地微微抻長了脖子,看向堂外街道的方向:“程捕頭該回來了吧?”

就像是在回答沈忘的自言自語一般,街道上真的出現了程徹的身影,而他身後則跟着一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的眉眼生得頗為嬌俏,一身淺緋色的衣裙更是将這種骨子裏散發出的柔媚放大了數倍,襯得人面桃花,相映生輝。二人行來的方向正是歷城縣衙,圍在堂外觀審的百姓們又開始新一輪的小聲議論。

“欸?這不是子衿姑娘嗎?”

“你認識?”

“這……這誰不認識啊,就是咱們濟南府的花中魁首啊,就是廣寒樓的頭……”

一聲清脆地巴掌聲響起,議論聲驟停。被扇了一個耳光的男子垂頭喪氣,喏喏不敢言語,只是心中暗罵自家的母老虎不留情面,竟然當衆讓他下不來臺。而他身旁向着他怒目而視的婦人則放下了扇紅的手,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掉頭便走。

那男子戀戀不舍地看了眼走上堂盈盈跪下的子衿姑娘,又無奈地看向自家媳婦兒遠去的方向,糾結了片刻,還是急匆匆地向女子消失的街道追了去。走之前千叮萬囑一旁的鄰居:“你看完了可告訴我結果啊!”

堂外這一場小小的鬧劇,并沒有影響堂上人平和審慎的心境。廣寒樓坐落于估衣街口,是濟南府最為有名的青樓,而這位子衿姑娘正是廣寒樓豔名遠播的頭牌。

在南菀的講述中,沈忘準确地捕捉到了“濃重的脂粉味”這一關鍵信息,而再聯系上這位“有了黃金屋,只要顏如玉”的殷大狀,不難猜測他可能會去的地方。于是,沈忘便遣程徹到濟南府的幾家花樓探問探問,果不其然,頭一家廣寒樓便尋到了他們需要的證人。

這時,屏風後傳來低沉而陰冷的女聲:“你下次再派他去這種地方,就試試看。”沈忘面色一白,仿佛感覺鳥铳黑洞洞的槍口直頂在背上一般,連忙輕聲安撫道:“這次是我思慮不周,下次絕不再犯。”

那冰寒之氣這才稍稍疏減,沈忘抹了把額上的冷汗,看向堂上跪着的子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