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多災海魇 (六)
第136章 多災海魇 (六)
“回沈大人, 并不存在。”南菀的臉上無悲無喜,宛若月夜下悄然綻放的青蓮,每一片花瓣都浸潤着取自天光的佛性。
“賤皮子!你信口雌黃!再撒謊我拔了你的舌頭!”殷萬福朝着南菀所在的方向嘶聲斷喝。老人的粗魯蠻橫與南菀的沉靜如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引發了堂外百姓們新一輪的竊竊私語。
“南菀, 你說奸夫不存在,而殷萬福卻賭咒發誓确有此人,你們二人的口供差距如此之大,本官應該信誰呢?”沈忘的聲音壓過了堂外的紛亂,清晰地回蕩在堂前。
“大人自有論斷, 民婦不敢置喙。”
“沈大人,這賤皮子不說實話,你對她用刑便是!不信她不說!”殷萬福再次抻長了脖子叫嚣道。
“啪”地一聲脆響,驚堂木極快地擊在案桌之上, 驚得所有人都一個激靈:“放肆, 本官行事還需聽你調遣嗎!殷萬福, 本官念你晚年失獨, 不與你計較, 你若再咆哮公堂, 本官絕不輕饒!”
堂下圍觀的衆人都知道, 這位年輕的縣太爺審案從不用刑, 據說衙門的夾棍都長了白毛。而“昭雪衙門”不見血光,卻能平冤昭雪, 這本就是濟南府的百姓們啧啧稱奇之事,而這不開眼的殷萬福,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要求從不用刑的縣令大人對自家兒媳婦用刑, 實在是當衆戳縣令大人的眼珠子,也無怪縣令大人勃然變色了。
沈忘這一發脾氣, 殷萬福倒是老實了,嘟嘟囔囔地不再言語。他本就肥胖,此時跪了半天腿腳受不住,只得将屁股挨着腳跟,半跪半坐着,整個人就像一個壓得略扁的糯米團子。沈忘嘆了口氣,将目光移向了像鐵塔般立在一旁的程徹,程徹會意,附耳過來,沈忘對他輕聲交代了幾句,程徹便得令離開了。
堂上的審問還在繼續。
“傳黃四娘、楊五六上堂!”
“威武!”
在上黑下紅的水火棍聲勢震天的敲擊聲中,一名有些眼熟的婦人,和大火那日看護殷萬福的伶仃老者走上堂來。
這位黃四娘,沈忘是有些印象的。當時在火場上,這位婦人曾諷刺殷萬福又瘋又瞎命還命長,而她的丈夫則不容分說将她拽走了,那時的場景,沈忘還歷歷在目。而另一位楊五六就更難忘了,他便是當時跟在殷萬福身邊的,如同幹癟的蚱蜢般的老人。如果說從殷萬福和南菀口中問不出合理的解釋,也許這兩人的只言片語也能夠提供破案的靈感。
“黃四娘,對于你的鄰居南菀、殷擇善和殷萬福你是否熟識?”
“民婦那可是熟悉得不得了。”黃四娘顯然已經做好了竹筒倒豆子大說一番的打算,三層厚重的眼皮下,争強好勝的圓眼睛閃着興奮的光。
“那你知道殷萬福口中所言的‘奸夫’是誰嗎?或者說,大火那夜究竟有沒有外人踏進殷府大門呢?”
“那民婦可得跟大人好好說道說道。南菀姑娘的人品,咱們花市街的街坊四鄰們個頂個豎大拇指,若說南菀姑娘有奸夫,那是絕無可能!南菀姑娘每日裏操持家務,接濟窮人,忙着給那缺了大德的老殷家積陰德,以防那殷老頭兒死了之後下撥舌地獄,哪有多餘的空閑去找什麽奸夫啊!”
此刻,黃四娘身邊可沒有時刻叮囑她謹言慎行的夫君,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向着殷萬福的方向努了努嘴,譏諷道:“有些人啊,烏鴉站在豬身上,愣是瞧不出自己個兒的髒啊!”
“你這惡婆娘,少在這兒指桑罵槐!”殷萬福本就憋着氣,當即反駁道。
“我是惡婆娘,你兒子就是爛葉菜!”
沈忘輕咳了一聲,二人當即噤聲,只是還氣呼呼地瞪着對方,可見平日裏便有不小的怨怼:“黃四娘,你家與殷家是對門,昨天傍晚,你可注意到什麽異常?”
“昨天傍晚——”
昨天傍晚,黃四娘去院中取晾曬了一日的被子,剛剛因為忙着做飯燒水,黃四娘早就把曬了一天的被子忘在腦後,此時暮色四合,她才在婆婆的提醒下想起自己的失誤,一拍大腿便急匆匆地往院兒裏趕。
“這潮氣都起來了,你這丫頭大咧得緊呢,這一天不是白晾了!”
“知道了娘!”黃四娘一邊一疊聲地應着,一邊踮着腳收竹竿上的被子。誰知道,越是忙亂這手臂越使不上力,沒法子,黃四娘只得搬來牆邊的矮凳踩在腳下,這才自覺方便了些。黃四娘家的圍牆并不高,踩在矮凳之上就能看見對面殷府的狀況。
只見路上正行來一人,步履匆匆,直往殷府大門而去。借着門口的燈光,黃四娘才看清,來人正是殷擇善,面上還帶着隐隐的怒容。面對着前來應門的南菀,他張口便責備道:“怎麽這麽久!”
南菀還沒來得及解釋,殷擇善就像頭莽熊般愣頭愣腦地紮進門去,把南菀撞了個趔趄。從黃四娘的角度看不清南菀面上的表情,只見她稍稍頓了一陣兒,繼而關上了大門,插上了門闩。
“搶着戴綠帽子呢!”黃四娘心中暗暗罵了一句。
因着天氣爽利,黃四娘與夫君,婆母選擇在院中用膳,相較于自家矮□□仄的房屋,敞亮的庭院的确是更讓人身心通透。三人沉默地吃了一陣兒,黃四娘又想起剛剛殷擇善的行徑,心中不快,正準備和夫君婆母牢騷兩句,可還沒張嘴,便聞到了一股古怪的焦煳味兒。
“竈上還煮着東西嗎?”只顧扒飯的夫君頭也不擡地問道。
“沒有啊……”黃四娘嘴上這麽說着,卻還是頗有些不自信地站起身,向着竈臺的方向張望。
“壞了,是老殷家燒起來了!”裹着小腳的婆母看了一眼街對面灼熱的天色,一溜小跑地打開了自家小院的院門。黃四娘也心驚肉跳地擠到門口,果然看到殷府院中火紅一片,她與婆母對望了一眼,心中皆想着那位菩薩般的菀姑娘。
“菀姑娘!菀姑娘!快跑啊,起火了!”黃四娘沖過去拍打着殷府紅殷殷的大門,一疊聲地喊着。門已經微微發燙,可見府中火勢不小。
“要不讓幺兒翻牆進去瞅瞅?”婆母提議道,而就在這時,大門轟然洞開,南菀扶着殷萬福沖了出來。
只見南菀長發散亂,白淨的臉頰上蹭着黑灰,袖子上也被火星燎出了孔洞,形容狼狽。而她攙扶着的殷萬福還在絮絮叨叨地重複着兒子的名字,頻頻回頭,用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望着火光燦爛的方向。
“哎喲,丫頭啊……”婆母心疼地扶住南菀,而這時,揉着惺忪睡眼的楊五六也走了過來。南菀一把将殷萬福推給楊五六,急急說道:“請大家幫我照顧一下公爹,夫君還在火場中沒出來,我得回去。”
“诶!這怎麽行!”黃四娘想也沒想就一把拉住了南菀,沖楊五六使了個眼色。楊五六會意,趕緊将殷萬福往邊上拉去,哄勸着他先去自家屋中歇息。黃四娘這才壓低聲音說“他一個大男人,還用你去救嗎!”
“對啊,說不定早就自己跑出來了。”婆母跟着附和道。
“——所以說,那算颠倒燒死了可賴不得菀姑娘,就是要怪也是我和婆母多嘴。可是若我們不多那句嘴,燒死的可就不僅僅是那殺千刀的算颠倒,只怕菀姑娘的命也會搭在裏面了!”堂上,結束回憶的黃四娘還有些心有餘悸,似乎鼻腔中還能聞到昨夜大火的焦煳味兒。
殷萬福在一旁聽得老淚縱橫,諾諾不止:“都是狐貍精,都是害我兒性命的狐貍精!”
黃四娘也不理他,臉上露出釋懷的笑意,對沈忘叩頭道:“沈大人,昨日裏我家那口子死活拉我回去,不讓我亂說話,那也是怕我一口氣交代了,把禍事攬到自己頭上。可民婦覺得自己沒錯兒,那算颠倒的命是命,菀姑娘的命便不是嗎?”
“若因此大人要抓了我去問罪,我也認。”黃四娘紅撲撲的方臉膛一揚,頗有巾帼不讓須眉的氣魄。
沈忘溫和地勾了勾唇角,道:“黃四娘,只要你所言非虛,并未欺瞞于本官,本官也斷不會因你攔阻南菀而治你的罪,你和你的夫君都大可放心。”
聞言,黃四娘轉頭沖着堂外道了句:“你瞧瞧咱沈大人,我說得沒錯吧!”
沈忘朝堂外瞟了一眼,隐在人群中瑟縮着脖子的男子,正是昨晚斥責黃四娘多嘴之人——黃四娘的夫君。
對于行事毫不拘禮的黃四娘,沈忘不以為忤,也并未作出任何評判,只是轉而将目光投向了跪得有些腿麻,屁股挪個不停的楊五六:“楊五六,你昨日所見确如黃四娘所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