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多災海魇 (九)

第139章 多災海魇 (九)

“矛盾……自然有矛盾啊, 那殷老丈老而無德,硬是冤枉自家兒媳婦有奸夫,而通過鄰居們的證詞卻能夠證明, 這奸夫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殷老丈的證詞與所有人相悖, 這不就是矛盾嗎?”霍子謙分析道。

霍子謙對案件的推理并不擅長,是以他雖兼任着“刑名”與“錢谷”師爺的雙重身份,實則只掌“錢谷”,而“刑名”師爺倒成了易微的差事。而這次沈忘出言詢問,霍子謙卻搶在易微前面答了話, 可見關心則亂。

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浮現在易微的唇角,她誇張地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在回味什麽無比美味的糕點一般:“老話怎麽說來着,色字心頭一把刀, 書呆子, 這把溫柔刀可是把你捅得不輕啊!”

要說這陰陽怪氣, 隆慶一朝易微認第二, 那便沒人敢認第一, 霍子謙當即便羞臊得滿臉通紅, 諾諾道:“沈兄既是問了, 我便照實答了, 易姑娘你可別拿我開心了……”

“就是,微兒, 老霍跟我一樣嘴笨,你別欺負他了。再說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老霍替那南菀姑娘說話, 咱們也能理解。”程徹也急忙為兄弟解釋道。

霍子謙聞言,白淨的面皮兒更紅了, 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柳七解圍道:“寒江,你可看出了端倪?”

易微方才正惡狠狠地瞪着程徹,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猞貍,這邊廂聽柳七問她話,兇狠的表情立刻柔和乖巧起來,看得程徹瞠目結舌:“柳姐姐,方才我在屏風後面倒是聽出了些門道。但是,我又沒有自信确定我的想法是對的……”

“哦?”沈忘眉毛一挑,感興趣地問道:“小狐貍還有不自信的時候?”

“因為……不太合常理。”易微倒是難得沒有和沈忘頂嘴,纖細的柳葉眉在眉心虬結成一團。

“說來聽聽。”

“你們還記得那個黃四娘說的她看見殷擇善的場景嗎?她當時說,她是借着門口的燈光才認出來人是殷擇善,對吧?可是後來,那位楊老丈的證詞卻有些出入,那位楊老丈出現的時候,殷府的火已經燒起來了,而他說的卻是,他看見兩個黑乎乎的人影沖出了火場,待走近了才看出是殷萬福和南菀姑娘,你們不覺得這兩段證詞很是奇怪嗎?”易微道。

沈忘心中暗贊,不愧是小狐貍。可他的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等待着其他人的反應。柳七思索了片刻,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黃四娘口中殷府大門口的燈光,在楊老丈的口供中卻消失不見了?”

“沒錯,如果說黃四娘沒有撒謊,殷府大門口有燈光的情況下,楊老丈怎麽會看不清沖出來的殷萬福和南菀呢?”易微點頭應和着。

“那會不會是有人出來吹滅了燈籠呢?”程徹絞盡腦汁思考着。

“不會,我記得黃四娘說,南菀姑娘和殷擇善進府後就沒有再出來,府門也上了門闩。黃四娘一家三口就在院中吃飯,如果說中途有人出來,那就在殷宅對面的黃四娘一家一定能聽到些動靜才對。除非,黃四娘在撒謊,殷府門口本來就沒有點燈。”

程徹猛拍了一下大腿,贊嘆道:“我們微兒就是聰明啊!這都能發現!”

易微面上一紅,得意之色從眉眼間一閃而過:“而且,我記得我們趕到的時候,殷府門口确實是沒有燈籠的。總不能宅子裏燒得亂七八糟,還有人特意出來吹蠟燭吧?所以我覺得黃四娘的證言,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不可信。可是,我又推斷不出她撒謊的動機。”

“是啊……黃四娘沒有必要因為這個事情撒謊啊?”霍子謙也是大惑不解,求助地望向始終笑而不語的沈忘。

沈忘也不抻着,當即展顏道:“黃四娘究竟有沒有撒謊,或者說黃四娘究竟為什麽撒謊,咱們暫且擱置不談,我再提出一個證詞中矛盾,大家來聽聽看。南菀的證詞中曾說到,殷擇善那日回家的時間很晚,而且整個人醉醺醺的,腳步虛浮。而我們從子衿姑娘的證詞可以推斷出,殷擇善極有可能是因為在子衿姑娘這兒吃了閉門羹,這才借酒澆愁。所以,南菀所說的殷擇善大醉晚歸是很合理的一段證詞。”

他環顧衆人,似乎在觀察是不是每個人都消化了他剛剛的表述,繼而溫聲道:“可是,你們還記得黃四娘的證詞嗎?她當時說的是……”

易家微倒抽一口冷氣,接口道:“我想起來了,她當時說那個人影急匆匆地往殷府走去,借着門口的燈光,她看出那人是殷擇善!一個人喝得醉三媽四怎麽可能還腳步匆匆呢?這也是矛盾啊!”

“所以,這也是你讓黃四娘重新複述一遍證言的原因?”柳七若有所思地看向沈忘。

沈忘颔首道:“不應該說是複述,而是倒敘。一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想要說謊,往往會自行架構一個完整的故事,在腦海中推演多次,所以這種情況下,并不容易從他的證言中分辨出真僞。可是,如果你讓他把這個編纂的故事倒着說一遍,便極有可能出現破綻。所以,當我引導黃四娘倒着回憶事情的經過時,她故事中曾經‘急匆匆’行走的殷大狀,就變成了‘跌跌撞撞’的樣子了。”

“原來如此。”柳七用修長的手指撚着自己的下巴,頻頻點頭。

“可是大狐貍,就算是如此吧,咱們也解釋不出黃四娘撒謊的動機啊,再說,她這兩處有矛盾的證詞,在整個案子中似乎也無傷大雅吧?”易微提出了異議。

沈忘微微一笑,成竹在胸:“這個答案,只怕要在火災現場才能尋得到。”

一個時辰後,一身褐色麻布衣的沈忘,和一身書生打扮的柳七出現在殷府的廢墟之上。案件還在勘驗中,而這南菀姑娘又極得人心,沈忘便決定低調行事,只是同柳七作尋常人打扮前往火災現場。雖然“刑名師爺”易微滿臉的憤憤不平,可程徹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她就轉怒為喜,和程徹躲到一邊叽叽喳喳說小話去了。

沈忘和柳七不知道的是,程徹那一句相當有威懾力的低語是:“人家天天和咱們混在一處,你總得讓阿姊和無憂單獨相處相處吧!”

沈忘和柳七小心地躲避着搖搖欲墜的牆壁與門板,仔細地在一片黑灰的地面上尋找着什麽。雖然程徹只是一句戲言,可這又的确是沈忘與柳七罕有的單獨相處的機會。然而,這兩個人卻毫無旖旎情絲,一個比一個眼睛瞪得大,蹲在被烈焰侵襲肆虐過的大地上,連對話都顯得格外整肅。

“停雲,你還記得殷擇善後腦的那個傷口嗎?”

“嗯,從今日堂上楊五六的證詞來看,應該是那日殷擇善與裴氏互毆造成的。事後我也就此事問過當時圍觀的百姓,确有此事,而當時也的确見了血。”

“可是如果,這也是謊言呢?”

柳七直起身,看向門板後半跪在地上的沈忘,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了下來,将整個天地都籠罩在一片耀目的蒼白之中,而那半扇燒得變形的門板卻營造出一方安全的暗影,讓柳七難以看清陰影之下沈忘的表情。

“謊言?你的意思是……殷擇善腦後的傷口并非是舊傷?”

沈忘沒有回答柳七的疑惑,相反他接着反問道:“停雲,你是否知道某一種方法,能讓火災現場的血跡重現?”

柳七一怔,下意識地點頭道:“以酽醋混合燒刀子,澆于地面,利用其揮發性或可使暗藏的血痕顯現。”

“好!”沈忘輕聲贊嘆了一句,柳七永遠是那柄鋒芒畢露的寶劍,足以劈開任何掩藏着污濁與黑暗的迷霧,而沈忘則樂得臣服于這無可抵擋的鋒銳,畢竟這天底下的仵作綁在一起,又有幾人能出柳七其右呢?

“那這大火所遮掩的秘密,就要被我們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