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多災海魇 (十)
第140章 多災海魇 (十)
在沈忘所圈定的位置, 柳七将濃醋與燒刀子混合而成的,氣味詭異的液體潑灑在黑黢黢的地面上,靜待了一陣兒, 果不其然, 地表浮起了一灘濃黑色的血跡。
沈忘蹲下身,仔細地看着那片血跡的形狀,以手指曰:“從血跡的形狀來看,應該是殷擇善被重物擊打或者撞擊,頹然倒地之後, 腦後的傷口流出的血水沁入地面,方能形成這麽大面積的血泊。而這片血跡周圍,還有滴濺的血點,說明殷擇善被重擊之後, 還尚能行動, 但這種行動也只局限在撐起身體或者爬行這種靠近地表的動作,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子謙會在門口發現他燒焦的屍體了。”
柳七若有所悟:“也就是說, 殷擇善的傷口并非是與裴家人互毆造成的, 而是在大火的當日被重物擊打撞擊所致, 也正因為這個傷口使得殷擇善沒有辦法逃出生天, 力竭不支被燒死在門邊?”
沈忘微微一笑, 道:“也對,也不對。”他攤開手, 掌心朝上,只見那被陽光浸染得近乎透明的手掌中間,靜靜托着一粒渾圓的朱砂, 宛若空無一人的雪原上盛放的嬌豔紅梅。
“這是……”
“這就是謎題最後的答案。”
* * *
霍子謙緊緊攥着手中的線毯,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作為明面上的刑名師爺, 歷城縣衙的大牢他已經來過無數次了,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令人望而卻步。
歷城縣衙的大牢并不像百姓們想象中的那樣陰森恐怖,相反,在沈忘的整修之下,每一間牢房都顯得幹爽整潔,确保了囚犯們最基本的尊嚴。大牢中并沒有羁押的囚犯,那批随方長庚叛亂的衙役早已正法,此後就難得再有囚犯光顧了,最近一批收押的囚犯還是涉及裴柔案的陳其光、陳夫人和陳文景,而更近一些的,便是此刻待在女牢中的南菀姑娘了。
霍子謙走得極輕極慢,但饒是如此,他依舊覺得自己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長廊中空洞得駭人。待到他終于走到南菀的牢房門前,貼身的裏衣已經濕透了,在初秋的夜風中吹拂下,滲着絲縷的涼意。而這種悄然的不适感,在他看到牢房中的女子時,盡數散去。
此時的南菀正背對着牢門,牢房門上的鐵欄杆在她單薄的衣衫上留下筆直而濃重的陰影。薄透的月光從氣窗中傾瀉而下,灑遍全身,讓她如同置身在一個光亮而透明的繭殼之中,下一秒便會羽化成蝶。她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她的聲音如此的低沉輕柔,讓霍子謙感到連時間都因她的夢呓般的祈禱而緩慢下來。
霍子謙緩緩舒出一口氣,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美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真的是蘊化于實體的,而他面前的南菀姑娘,正是美本身。
許是被霍子謙的嘆息所驚擾,南菀停下默念,緩緩轉過身來,沖着霍子謙露出一個極淺淡的微笑。
霍子謙咽了口唾沫,緊張地開口道:“南菀姑娘,你這是在……”
“為逝去的夫君祈福,願他得脫火獄,輪回往生。”南菀微微垂下眼簾,眸子裏的光芒明明滅滅。
“南菀姑娘,還請……還請節哀。”
“人終有一死,命中注定之事又豈是人力所能轉圜,所以對于夫君的死,民婦雖是悲恸,但也知生死有命,不會執念于此。然而,夫君生前作惡頗多,罪孽深重,只怕死後也難得安眠。”南菀的面上露出一絲複雜而悲涼的笑意,讓霍子謙看的心中一酸:“民婦本以為,通過自己的微薄之力,或許能扭轉一二,可誰料……人算不如天算……”
“南菀姑娘,其實……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歷城的百姓們都念着你的好,說你是活菩薩。我也認為……認為你很好。”
南菀擡起頭,柔柔地在霍子謙的臉上掃了一眼,如同輕靈劃過荷葉的露珠:“受之有愧。”
二人之間再次沉默下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半晌,南菀開口道:“霍師爺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霍子謙一拍腦門,懊惱道:“差點兒忘了,柳仵作說,牢中陰冷,怕南菀姑娘不習慣,讓我送毯子來呢!”
他透過牢門的鐵欄杆,将線毯遞了進去,南菀伸手接過,捧在胸前,埋頭細嗅,露出笑容道:“柳仵作有心了,剛曬的毯子,還帶着日頭的香氣。”
“也謝謝你,霍師爺。”
霍子謙身子一顫,像被燙到一般站起身道:“南菀姑娘,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安寝,明日……明日……”
南菀一歪頭,疑惑道:“明日怎麽了?還要升堂嗎?”
“也許吧……”霍子謙急匆匆地抛下一句話,逃也似的離開了大牢。
在這個令霍子謙輾轉難眠的秋夜之後,一大清早,濟南府的城門口便圍了一大群人。
“快念念,這寫的啥?”
在一堆大字不識的百姓中間,一名穿着有些寒酸的秀才被推舉了出來。秀才頗有些自得的振了振衣,擺足了架勢一搖三晃的走到告示前,微傾着身子細細看去,可剛瞄了一眼,便誇張地大呼小叫起來:“怎麽可能!”
這一下,圍觀的百姓們可不依了,紛紛叫嚷道:“诶,黃秀才,你也別光自己個兒看啊,好歹給咱們念念啊!”
黃秀才勃然變色,氣憤道:“還看什麽看,咱們找沈大人去!”
衆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看着秀才又是振臂高呼,又是視死如歸的,半晌沒反應過來。
“到底是啥事兒啊?”
“告示上說,菀姑娘在獄中認罪了!承認自己殺了算颠倒!”
“怎麽可能!”此言一出,圍觀的百姓們頓時群情激憤,出城的也不出了,賣菜的也不賣了,去碼頭的也不去了,一股腦地向着歷城縣衙湧了過去。
而此時的沈忘正在院兒中享用他的第二個棗泥炸糕,濟南府的秋日短促珍貴,今日又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金桂樹下吃着炸糕的沈忘尤嫌不夠甜,将炸糕在裝着白糖的小碟兒中輕輕一沾,方才志得意滿地放進嘴裏。
“嗜甜傷身。”柳七早已用完了飯,她倒了一杯棗茶,推到沈忘面前,道:“若是還嫌不夠甜,就喝口棗茶吧!”
見此情景,程徹趕緊有樣學樣,給易微的面前也滿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棗茶,易微鼻腔中發出一聲小狗般的吸氣聲,搶過沈忘面前的棗茶一飲而盡,繼而被燙得張着嘴直哈氣。
沈忘撫掌大笑,道:“停雲,快瞧瞧,什麽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程徹也有些想笑,但卻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化作喉嚨裏如同氣□□般響亮的“咕”一聲。這下,連一夜未眠的霍子謙也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五人笑作一團,震得金桂樹的花瓣撲簌簌地向下飄落,沈忘趕緊騰出一只手護住自己面前的棗泥炸糕,生怕糟蹋了即将入嘴的美食。
就在衆人笑鬧之際,一大早去城門口貼告示的花添彩着急忙慌地奔了進來,還不待他開口,沈萬便笑着招呼道:“添彩,來,喝口茶。”
花添彩腦袋搖成了一只撥浪鼓,急急道:“沈大人,不好了,一大幫百姓将縣衙的大門圍起來了!”
“什麽!?”程徹騰地站起身,卻被沈忘擡起的手臂阻住了。
“清晏莫急,先聽添彩怎麽說。”
“沈大人,程捕頭,我也不清楚具體怎麽回事,就是我前腳剛貼上告示,後腳便有一名秀才振臂高呼,說要救南菀姑娘于水火呢!他們說……他們說,咱們對南菀姑娘用了刑,要不然怎麽能颠倒黑白,說南菀姑娘殺了算颠倒呢……”花添彩叽裏咕嚕說了一大堆,末了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手無足措地看着沈忘。
沈忘卻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将一杯熱茶遞到花添彩手裏,溫聲道:“這可是柳仵作煮得棗茶,香得緊。”
霍子謙道:“沈兄,要不我去給百姓們解釋解釋吧,咱們明明沒有……”
沈忘搖搖頭,目光悠然地投向喧鬧吵嚷的縣衙大門:“不急,自有人替我們解釋。”
就如同附和沈忘的話語一般,在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尚未在空中飄散之時,一陣急促而憤怒的鼓音驟然炸響,驚得衆人都站直了身子,向衙門口的方向看去。唯獨沈忘一人面色從容,似乎早已料到會經此一事。
“登聞鼓響,升堂。”沈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