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剛峰滔滔 (六)
第153章 剛峰滔滔 (六)
待到沈忘返回海瑞為他與諸位友人準備的廂房時, 卻發現不遠處的祠堂前圍了一大群人,易微、程徹和柳七也都一臉嚴肅地看着祠堂中的情形。祠堂中隐隐映出兩個人影,一跪一站, 如同即将上演的皮影戲一般, 沈忘隐隐感到一陣不安。
“停雲,你們這是……”沈忘問到一半,便止住了話頭,只見晌午還同他追憶往昔的韓夫人,此時正跪在祠堂中間, 微垂着頭,祠堂的神壇上,海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冷漠地注視着堂中的一切,像一雙雙蒼白圓睜的眼睛。在直身而跪的韓夫人旁邊, 海瑞的娘親謝氏高舉着藤條, 一字一頓地泣告着祖先。
“列祖列宗啊, 老身謝氏今日在此責罰婢妾韓氏, 韓氏入海家兩年, 身無所出, 忤逆背德, 不順父母, 言多無忌。今日老身當着列祖列宗的面,以家法處之!”謝老夫人雖看上去年歲甚長, 可動作矯健利落,聲音中氣十足,只怕韓氏此番要吃大苦頭。
“這位韓夫人在被你問完話後不久, 就被押來了祠堂,到現在已經跪了半個多時辰了。”柳七壓低聲音對沈忘道。“沈兄, 你問了她什麽,惹謝老夫人這般生氣?”
沈忘正欲回答,卻被旁邊的易微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看啊,是那許子偉告的狀。”
沈忘聞言向人群中的許子偉看去,果然許子偉下意識地躲閃着他的目光,分外尴尬地扭過頭,看向西天即将沉淪的夕陽。
一種難以遏制的憤怒湧上沈忘的心頭,讓他的聲音也染了冷嘲熱諷之意:“與其說是責罰韓氏,不若說是責罰我,韓氏與我講述得無非是她同王夫人多年的友情罷了,這也是說不得的嗎!海大人何在?”
程徹低聲道:“海大人出去忙公事去了,說是今晚都回不來了。”
沈忘嘆了口氣,正欲上前制止,身後卻被人扯住了袖口,一名十七八歲的小丫鬟用細若蚊蟲的聲音哀求道:“沈大人,可千萬莫要勸啊……”
“這是為何?”沈忘和易微異口同聲道。
那小丫鬟面露驚恐地向堂中望了一眼,湊近了些道:“老夫人性子固執,愈勸罰得便愈狠。您若是不勸,夫人也就是挨幾下藤條,養上幾日便也好了。您若是勸了,只怕……只怕休了夫人都有可能啊!”
“這……這也不能不講理吧?咱無憂兄弟是皇上派來的啊,這問個話不是再正常不過嗎?我活這麽大,也沒聽過被問個話就得挨打的規矩啊?”程徹的臉上也起了怒容,他雖是與堂上的韓夫人沒有過接觸,但借着責罰韓夫人而給沈忘查案施壓便是他難以容忍的了。
“你們今日勸了,今日便不打;明日勸了,明日也還能不打……可你們總有走得一日吧?女子若是被休……那是有家也難回啊!”小丫鬟仰起頭,眸光閃動。
“那……那就任她打去!?”易微的火氣已經壓不住了,只怕這一藤條下去,韓夫人還沒說什麽,她便要憤怒地叫嚷出來了。
“既然老夫人以祖宗成法壓人,那我們何不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沈忘擡頭看向祠堂上方懸挂的匾額,對一旁的程徹低聲吩咐了幾句,程徹緊繃的臉上有了笑意,連連點頭應是,而祠堂正中的懲處還在繼續。
韓念允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唇上還擒着一抹涼涼的笑。
“韓氏,你可認錯!”謝老夫人厲聲喝問。
“老夫人,我何錯之有?”韓念允微微擡眸,聲音冷得像沁了霜雪。
“若非我兒念你可憐,你這樣癫狂的女子,早該被逐出家門去!”
“老夫人,那便求您可憐可憐我,不要同我這樣的瘋女子一般見識。”韓念允柔柔地一俯身拜了下去,聲音裏卻盡是挑釁與不屑,當真是疾風知勁草,韌且不彎腰。
“當真是同那王氏一樣,不知好歹!”謝老夫人的藤條高高揚起,而韓念允也因這觸怒心房的一句話猛地擡起了頭,眸光如同刀子一般剮過那甩在空中的藤尖。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祠堂上方的匾額發出吱呀一聲響,沉重的匾額突然朝一側歪斜下去,若不是被下方的木榫擋住,只怕會直直地拍到祠堂上。
衆人大嘩,沈忘帶着程徹疾步上前,連扶帶拉地将老夫人護到了一旁。沈忘低聲對謝老夫人道:“老夫人,我知道您是為剛峰先生着急,可做事情也得分個輕重緩急。前腳王氏才出了事,朝堂上對先生且正議論紛紛呢,若是這位韓夫人再打出個三長兩短,那剛峰先生的前程該怎麽辦呢?天下百姓還指望着剛峰先生登高一呼呢!”
沈忘鄭重地朝着堂中的牌位拱了拱手:“老夫人,處罰韓氏不急于一時,海家的列祖列宗們也都看在眼裏呢!”
謝老夫人的臉蒼白一片,她并不篤信神明,可今日之事還是讓她忐忑不安起來。她深知王氏之死與海瑞并無關系,埋怨韓氏同沈忘竊竊私語,唯恐她言多必失,給海瑞帶來麻煩,這才想要當衆處罰韓氏,以儆效尤,可孰料卻差點兒惹下禍事。謝老夫人性子剛強固執,但也是極有頭腦之人,既然此番沈忘給她鋪了臺階,又同她講明了其中的利害關系,她就是再怒火中燒,也不得不強壓下來,轉頭冷冷對韓氏道:“既是沈禦史替你求情,我權且饒你一回。你今夜好好跪着,閉門思過!”
韓氏沒有看謝老夫人,卻擡頭看向長舒一口氣的沈忘,眉眼一勾,露出一個悵惘的笑意。
在下人們登梯爬高重新把匾額擺好以後 ,祠堂的門便重重地合上,獨留韓氏一人跪在房中。門縫中透出絲縷燭光映在門口的地面上,仿佛将那如燭火般飄搖細弱的一生招顯人前。沈忘和程徹對望了一眼,程徹突然諾諾地嘆息道:“無憂,你覺得壓抑嗎?”
“哪怕是那些綠林中的女子,為盜為匪,也尚能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想做什麽便做什麽。雖說活着有今日沒明日的,可畢竟暢快自由。可這韓氏生活在宅院之中,清貧卻安穩,可為何卻活得這般憋屈呢?”
沈忘拍了拍程徹的肩膀,他胸中湧動的情緒并不比身邊的好兄弟少半分,可他同樣無法給出确切的答案。易微和柳七還在院中等着他們,身旁還多了一人,竟是那方才攔阻他的小丫鬟。
“多謝沈禦史救了我家夫人。”小丫鬟的臉色蠟黃,襯着那滿面的愁容,看上去如同荒地上獨留的一根稻谷,風一吹便要倒伏在地了。
沈忘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柔聲道:“剛才在堂下就想問你了,因為事情耽擱了,你是……”
“婢子寒花,原是小姐的婢女,現在在韓夫人房中。”
小姐……沈忘的眸子一亮,問道:“你說的小姐,可是環兒?”
“正是。”寒花低下頭,梳成雙鬟的發髻垂在耳畔,将她本就瘦削的臉頰勾勒得更加深刻。
“寒花,你能告訴我,環兒是怎麽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