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剛峰滔滔 (七)
第154章 剛峰滔滔 (七)
名叫寒花的小婢女眸色一黯, 聲音中也帶上了幾不可查地顫抖:“環兒小姐,是……是餓死的。”
“餓死的!?”易微和程徹異口同聲地訝然道,程徹環顧了一下四周, 土地平曠, 屋舍俨然,雖然并沒有二品大員應有之豪奢,家仆衣服的膝蓋與肘部也摞着補丁,可絕不是能餓死人的人家啊!若昭昭大明,連聲名震天的海瑞家都能餓死女兒, 那老百姓還有活路嗎?
柳七面上也有異色,但她依舊保持着身為一名仵作的專業與冷靜:“可曾喚仵作來驗屍,有些毒物産生的反應也會讓人食不下咽,造成餓死的假象, 實則并非如此。”
寒花搖了搖頭, 小聲回道:“并非是什麽毒物, 也不是什麽病症, 環兒小姐是在我們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活生生餓死的。”
環兒是王微時與海瑞的第一個孩子, 環兒之上還有兩個姐姐, 但都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 是以和環兒并沒有太多的交集。在韓念允嫁到海家之前,環兒是王微時唯一的指望與亮色。然而, 謝老夫人卻并不喜歡環兒。
謝老夫人始終将延續海氏一族當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她年輕守寡,一手拉扯出了整個大明朝最負盛名的清官忠臣, 在對兒子的培養上她耗盡了氣力心血,已經是再無遺憾了, 可孫輩的孱弱卻始終讓她耿耿于懷。在王微時之前,海瑞也曾休過兩名妻室,一位出了兩個女兒便再也沒有動靜,而另一位才嫁進來三個月就哭着鬧着回了娘家。
吃了兩次虧的謝老夫人在第三次篩選兒媳人選時,可算下足了功夫。王微時容貌溫柔,眉眼含笑,體态豐腴流暢,一看就是生兒子的面相。再加上她性格柔順,說話輕聲細語,沒有什麽主見,也自是好拿捏之人,謝老夫人便替海瑞做主,選了年僅十八歲的王微時。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微時的第一胎還是女兒,謝老夫人的一腔熱情化作當頭的涼水,齊齊澆在毫無防備的王微時母女身上。王微時明顯的感覺到,自環兒出生的那日起,洋溢在謝老夫人眼中熱切的祈盼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是愈發嚴苛,不近人情的管束。
本就小心翼翼的王微時,不得不更加地謹言慎行,而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環兒,也時常緊繃着小臉兒,生怕發出過大的聲響惹謝老夫人不快。環兒像一株本身就孱弱無骨的樹苗,每日裏澆灌着固定劑量的水分,施舍着難得燦爛的陽光,稍有向外舒展的枝丫便被無情地砍斷,連葉片的數量都要被謝老夫人精心摘選,就這樣環兒長到了三歲。
而就在環兒三歲那年,王微時終于又懷孕了,這一次,一向以節儉著稱的謝老夫人花了大價錢請名醫來為王微時診脈。
“左手尺脈浮大,夫人此胎應為男胎。”在謝老夫人灼灼的目光中,老郎中捋着胡須,極有把握地推斷道。謝老夫人大喜過望,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都被喜悅溢滿,當下便親自下廚,要為兒媳慶賀。
可嘆的是,讓母親踏足庖廚卻犯了海瑞的大忌,他勃然大怒,厲聲喝問身懷有孕的王微時何以犯下此大不孝之舉,即便是謝老夫人從旁勸說,海瑞依舊痛心疾首地罰王微時在祖宗祠堂長跪,而自己也因禦下不嚴之責,陪王微時一起長跪反省。
“又跪!?男人也跪,女人也跪,犯錯也跪,沒犯錯也要跪,這海家人都是鐵膝蓋嗎?”易微不由得瞠目結舌。
這次也不用沈忘提醒,程徹當先捂住了易微的嘴:“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你在哪兒!”
易微翻了個白眼兒,嘟囔道:“我怕他?”
“你當然不怕他,我怕你行了吧!”程徹自是拿易微沒有辦法,只得好言相勸。
寒花的講述被打斷,初始有些慌亂,待看到程徹與易微你來我往地鬥嘴吵鬧,蠟黃瘦削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那般缥缈清淺,幾乎是一眨眼便看不見了,她又跌回到那痛苦而辛酸的回憶中。
一名孕婦經此一番折騰,自然受不住,雖然并未滑胎,可也給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埋下了禍根。數月之後,謝老夫人如願以償地抱上了孫子,孰料這孫子沒抱多久,海瑞就因為觸怒龍顏锒铛入獄。謝老夫人大恸,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對兒孫的培養上,王微時和環兒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仿佛上天偏生要跟這對可憐的母女作對一般,那個海瑞尚未來得及起名的男嬰,竟然在一個雨夜消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當環兒陪着母親放聲哀哭之時,她心中也隐隐地明白,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将會更難過了。
王微時與環兒的艱難時日,家中的下人們都看在眼裏,自小侍奉的寒花更是疼在心裏。好在,這對母女的身上偏帶着一種韌性,哪怕缺衣少食,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戰戰兢兢,卻依舊頑強而沉默地掙紮着,忍受着,直到韓念允踏進了海家的大門。
韓念允就像一陣攜着初春寒意的清風,爽利而幹脆,有着初生事物一以貫之的膽大妄為,而她的古怪與固執,連謝老夫人都要忌憚幾分。這位初來乍到的妾室,讓海瑞也有了幾分新鮮感,哪怕韓念允當真犯下了錯處,海瑞也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深究,這倒是給了韓念允一個機會,一個活成一棵能為王微時和環兒擋風遮雨的樹的機會。
自始至終孤獨跋涉的王微時有了相依為命的環兒,此時又多了一個傾心相待的韓念允,她蒼白瘦弱的雙頰也逐漸有了花朵的顏色,眸中也多了海瑞不曾見過的光彩。如果日子就這樣延續下去,那她們也終能熬得雲開見月明吧!然而,命運往往最聽不得“如果”。
悲劇始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海瑞那時正忙着與許子偉一同對瓊州的田地進行清丈,難得回家,而唯一的一次返家,正看到環兒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仔仔細細地吃着一個燒餅。小孩子就如同拔地而起的蔥苗,一天一個樣子,是以海瑞初見環兒之時還有些怔忪,待看清環兒與王微時極為神似的眉眼時,方才确定這個女孩兒便是自己的幼女——環兒。
女孩兒啃燒餅啃得極認真,仿佛将燒餅吃進肚裏就是天底下最緊要的事情一般,幾粒粘在嘴角的白芝麻也被環兒一一撚了,放進嘴裏吃掉,蠟黃的小臉兒上有着海瑞從未見過的笑意。
“環兒!”海瑞喚道。
環兒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猛地站起身,将燒餅往背後一藏,慌亂道:“父……父親大人!”
就是這微妙的向後藏的動作讓海瑞臉色一凜,本來頗有些慈祥的聲音也染了寒霜:“環兒,何故慌張,你哪來的燒餅?”在海瑞的心中,君子自當坦坦蕩蕩,但凡有慌亂緊張之舉,定是犯下了蠅營狗茍之事,而這種行為是絕對不可以出現他海瑞的孩子身上的。
“燒餅……燒餅是吉來哥哥給的……”環兒垂下了頭,聲音細若蚊蠅。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什麽錯處,但自己一定是犯錯了,否則父親為什麽會變了臉色,如同審問十惡不赦的罪犯一般質問于她呢?
“吉來!?”海瑞在腦海中梭巡了一圈,終于想起了那個有着羅鍋背的小家仆,海瑞只覺一股沸騰的怒火襲上心頭:“男女授受不親,你這般小的年紀,竟然漫受男子之食,長大了可還了得!”
環兒愣住了,一陣又一陣的冷汗從後背上争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她腦子一片空白,只是看着自己的父親憤怒的張合着嘴唇,鼻孔也被怒氣撐大,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
“這樣茍且的女子,不配做我海剛峰的女兒!”海瑞氣得竟是家門也不入了,振衣欲走。環兒自知闖下大禍,連滾帶爬地從臺階上撲下來,緊緊拽住了海瑞的衣角,哭喊道:“父親,環兒錯了!”
海瑞垂下頭,目光中竟透出一絲厭惡之色,就仿佛看着空無一人的雪地上,一個污濁至極的腳印:“我沒有你這般的女兒,吃了便是吃了,錯了便是錯了,除非餓死守節,否則便于事無補。”他狠狠一拽自己的衣角,任由環兒摔倒在地,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