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挾刃落花 (一)

第168章 挾刃落花 (一)

為我貞候, 得其聲息;為我反間,摧其黨羽;為我挾刃,刺之帳中。——鄧子龍《約束土司檄》

兄弟二人同撐一把傘, 沈念急不可查地将傘面向着沈忘的方向微微傾斜, 随着傘面的晃動,一連串晶瑩剔透的雨水順着傘骨你追我趕地向着地面墜落而去,彙聚成一灘淺淺的水窪。

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快步走過,将水窪中的雨水漾起,其中幾點飛濺入一旁護城河之中。随着這一場不期而遇的秋雨, 護城河的河水借着雨勢高漲,卷着河面浮着的落葉順流而去,汩汩彙入掩蓋在青石板下的暗河之中。

一位仆從将新取到的信件護在懷裏,踩着那漾着水汽的青石小路, 推開了當朝首輔張居正宅邸的大門。

“老爺, 信取來了。”不多時, 那封被保護妥當的信函就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張居正面前的案桌之上。

張居正收回凝望着窗外的目光, 垂眸看向桌上的信函。那粗硬嶙峋的字體, 一看便知是海剛峰的手筆, 張居正不由得蹙了蹙眉毛。

海瑞是輕易不會寫信之人, 在他初任首輔之時, 海瑞曾手書一封,懇請張居正能主持公道, 讓閑居在家的自己重返朝堂。張居正語氣委婉地複信道:“三尺之法不行于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堪也,訛言沸騰, 聽者惶惑。”徹底斷絕了海瑞借由他之手複官的念頭,自此之後, 二人便再無書信往來。

而如今,海瑞又是因何事寄信于他呢?

張居正嘆了口氣,緩緩展開信箋,只看了初時的兩行,他便端正了姿勢,更為認真地閱讀起來。海瑞寄來的書信中,通篇不提自己,卻竭盡全力地為另外一個人斡旋打點,而那人竟是将他複官之途徹底斷絕的沈忘!

信上有言:“瑞不幸有荊婦之變,朝廷遣巡按禦史沈忘徹查之。瑞與沈忘相處數日,其人遇事敢言,不為小謹,勇而有義,心若赤子。然沈忘以身任天下之重,天下亦以天下重責之,瑞恐朝中小人欲行己私,變亂是非,陷害忠良,特手書一封,懇請張公補其偏,救其弊,為此子保駕護航,盡力為之。瑞頓首。”

“勇而有義,心若赤子……”張居正低聲誦讀着海瑞信上對沈忘的評語,心中不免訝然。他從未聽過孤高和寡的海瑞對旁人有這般高的評價。

一介小小的禦史,若僅僅是聖上青睐他,戚繼光褒獎他,那或許此人尚有做戲的成分。畢竟為官多年,張居正見過的口蜜腹劍之人若過江之鲫,數不勝數。更何況聖上年幼,戚少保又是武人,識人不明也是有的。可是,若連整個大明朝最為古怪嶙峋的海瑞都肯低聲下氣替他作保,懇求自己為他保駕護航,那此人要麽是手段高明得可怕,要麽就真的是——心若赤子。

“世情如此,當真還有……這樣的人嗎?”張居正掩信深思,只覺胸中一股濁氣郁結,便站起身,推開了靠近案幾的一扇小窗。

與此同時,“吱呀”一聲,沈念宅邸的大門也緩緩打開,沈念同沈忘并肩步入其中。

這處官邸從外牆看去并不惹眼,白牆灰瓦,連牆圍子都被灑掃得幹淨異常,院中更是風韻極佳。門庭之前矗立着一尊色黑如黛的奇石,其柄如柱,其冠如傘,石皮光滑細膩,黑到極致反生出一種寧靜剔透之感,宛若一株彙聚了億萬年山水靈氣的仙草悠然而立,讓整個庭院也随之仙氣盎然。

見沈忘一直盯着門口的奇石觀賞,沈念微微一笑,輕聲道:“喜歡?”

沈忘斂了眉目,嘆道:“兄長好風雅,這般奇石,只怕宮中也難得一見。”

沈念佯裝沒有聽懂弟弟的話中之意,收了油紙傘,斜倚在牆角,手指若有似無地劃過黑石光潔的表面:“若是喜歡,兄長便送與你。”

沈忘深深地看了沈念一眼,勾起一抹悵惘的笑:“愚弟——無福消受。”

兄弟二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如同一陣劃過雨簾的微風,随着一位小婢女喜悅明快地呼喚,瞬時消散了:“夫人,老爺回來了!”

小婢女的話音才落,小院西面的房門便打開了,一位清麗女子捧着渾圓的腹部行出門來,女子身量高挑,五官有着北方女子的澄淨俊俏,眉眼間又藏着南方女子的溫柔婉約,袅袅婷婷地往沈念身旁一站,當真是讓人移不開視線的一對兒璧人。

“老爺!”女子輕柔地喚道,眉眼一轉,看向沈忘,更加明媚的笑意便從眼角眉梢溢了出來:“小叔——”

想來,這位便是戶部侍郎的千金,沈念的新婦——司寧。

“嫂嫂。”沈忘斂容而拜。

司寧笑着打量這位自家夫君天天念叨的小叔,贊道:“不愧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長得這般俊俏。”她一遍說,一遍轉頭看向沈念,尋求着來自夫君的附和,沒想到沈念卻只是靜靜望着她不說話。司寧掩了唇,發出一連串清淩淩的笑聲:“都是要當爹的人了,連小叔的醋都吃。”

這下就連沈忘都看出了兄長的不同,那曾經的雪中白梅在嫂嫂司寧面前,如同一涓融化了的溪流,柔柔地流淌進花甸的深處。沈忘的心也不由得,微微地軟了一下,他當然希望他能幸福,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幸福……

沈忘的臉上也終于有了笑容。

三人正談笑着,剛才那位年歲甚輕的小婢女就擠了過來,沖着沈念告狀道:“老爺,夫人非要下廚,婢子怎麽勸她都不聽!”

沈念長眉一揚,對着臉色微赧的嬌妻道:“寧兒,你怎麽答應我的?”

“哎呀,小叔好不容易來一趟,自家嫂嫂還不親自下廚做碗面嗎?是吧,小叔?”司寧沖着沈忘眨了眨眼睛。

看着言笑晏晏的司寧,看着滿目溫柔的沈念,似乎一晃神,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時光。沈忘滿足地嘆息了一聲,順着司寧的目光望去,三人的視線交彙在一處。

“是啊……嫂嫂。”沈忘溫聲道。

在司寧的引領下,一家人順着游廊步入正堂之中,雖說司寧自己言之鑿鑿地只是給沈忘下了碗面,實則正堂的桌上卻是擺了滿滿當當的盤碟。沈忘震驚地發現,這家宴之上的菜肴竟然都是他自小愛吃的。雖然随着年歲既長,久居濟南,沈忘的口味也和小時候有了不同,可家的味道終究是不會變的。

沈念也格外高興,時不時起身為自家弟弟添菜滿酒,就仿佛他失了雙臂,只能依仗于他的照拂一般。吃到中途,酒酣耳熱,沈忘也難得主動同兄長多說了幾句話,沈念便愈發欣喜,把沈忘的碟子中的菜碼得小山一般高。

飲盡了杯中酒,沈念對司寧暗暗使了個眼色,司寧便攜着幾位婢子悄然離席,掩了房門,正堂之中只剩下沈忘與沈念兄弟二人。

“無憂,兄長聽聞海公一案你處理得不錯。”沈念将一塊桂花藕夾到沈忘面前的碟子裏,順帶着望向弟弟年輕的側臉。

聞言,沈忘的臉上泛起笑容,他的眼前又浮現出朱翊鈞蹙着眉沉思的小臉兒:“皇上聖明,是仁德之主,我只是據實禀報罷了。”

“無憂,下次可未必有這番好運氣了。朝堂形勢波谲雲詭,你毫無防備闖入其中,不能永遠仰仗新君對你的好感。更何況,天子的好惡,永遠是這世上最難揣測的東西。”

“所以,兄長的意思是……”綿密清涼的桂花藕在唇齒間化散開,凝成帶着花香的甜。

沈念嘆了口氣:“之前,兄長曾想讓你留在京中,和兄長一起勠力同心,守望相助。可惜,你不願……亦不屑。現在想來,當初你的選擇也并非就不好,也許濟南府的确是更适合你的去處。可是,此番無憂你又因海公的案子回京複命,朝中暗潮洶湧,多少雙眼睛看着。你今日同聖上對坐而談,又引得多少人側目揣度,你可知,你已然逐步踏入到你曾經拼命逃離的漩渦中了?”

酒氣上湧,沈忘微微一笑:“這麽說,兄長也知道我下午在宮中做了什麽,談了什麽?”

“兄長畢竟紮根朝堂多年,又豈能閉目塞聽至此。現在,只怕不僅僅是我,朝中有些耳目的大小官員都知曉了你在宮中的行程了。”

沈忘神色淡淡地停杯投箸,道:“無怪乎剛峰先生直言朝中皆是泥豬癞狗,現在看來,所言非虛。”

沈念登時頭大如鬥,他知道自家弟弟的倔性子又上來了。他本想勸沈忘快些離開京城這方是非之地,反正皇上交代給他的事務已了,他大可以快些返回濟南,繼續做他的逍遙縣令。可看目前的情況,只怕他再勸下去便會起到反效果了,就沖無憂的性子,現在進宮朝小皇帝要個官職同朝中人鬥到底都未可知……他默默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二人相對無言,各自想着心事,這時,房門卻被突然推開了,司寧氣喘籲籲地捧着肚子闖了進來。沈念趕緊起身,扶住自己臉色煞白的嬌妻。

“老爺,宮裏……宮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