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夢遠 (三)

第167章 夢遠 (三)

沈忘一愣, 他沒有想到朱翊鈞連這般官員任免之事都願意同他商量。海瑞曾是二品大員,而他沈忘無非一介小小縣令,被天子拔擢才做了這巡按禦史。而如今, 朱翊鈞對他絲毫不加掩飾的信任更讓沈忘感慨非常。

沈忘溫柔地笑了, 他低聲道:“聖上,官員任免這種大事,您不該與微臣商讨,微臣也沒有資格置喙。”

朱翊鈞癟了癟嘴,圓滾滾的腦袋裝模作樣地晃了晃, 可說出的話卻是格外孩子氣:“朕知道,可朕就是想同你商量。”

沈忘沒有忍住溢出唇齒的笑聲,惹得朱翊鈞又懊惱又有些莫名的欣喜:“沈先生,朕讓你說你便說, 案子是你查的, 你合該最是清楚才是!”

沈忘嘆息了一聲, 緩緩道:“聖上說得沒錯, 案子是微臣查得, 其間跌宕輾轉微臣再清楚不過。可是否啓用剛峰先生, 卻是聖上的選擇。治大國如烹小鮮, 烹小鮮不可擾, 治大國不可煩。煩則人勞,擾則魚潰。加不加剛峰先生這味藥, 微臣相信聖上能夠做出最好的抉擇。”

朱翊鈞擡頭看着對面的男子,他的眸光幹淨明澈,不染雜穢。

“聖上未來的人生還将面臨許許多多的選擇, 或許從心所欲,或許如履薄冰, 但只要聖上始終存着今日這份心,無論聖上選擇什麽,微臣都心悅誠服。”

朱翊鈞似是還不信,輕聲反問道:“無論朕選擇什麽?”

沈忘鄭重颔首:“無論聖上選擇什麽。”

文華殿外,萬歷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監馮保的臉色卻是越來越白。殿內殿外只有一門之隔,雖然萬歷皇帝和沈忘壓低了聲音,可二人的交談卻還是被馮保聽了個七七八八。

他萬難料想,朱翊鈞竟然會這般同沈忘講話,朱翊鈞自小性格倔強,喜怒無常,除了首輔張居正,他何曾認真聽過他人的勸誡?更何況,朱翊鈞對沈忘自然流露地親近之意,那是連對張居正都不曾有過的。這沈忘無非是隆慶年間點的探花,人又遠在濟南,何以聖上會如此青睐于他呢?

馮保越想越不對勁,只覺似乎有暗藏的陰謀呼之欲出,趕緊招呼了身旁的小太監,悄聲囑咐道:“趕緊去找首輔大人,這沈探花,着實不簡單啊!”

馮保的忠告在小太監的傳遞下,迅速投送到了首輔張居正的面前,張居正長眉一揚,心中對沈忘的忌憚不禁又多了幾分。

其實,不需要大太監馮保的提醒,他早已将沈忘的來龍去脈了解得清清楚楚,無非是個品學兼優的富家子,京中可依仗之人不過是兄長沈念。可是連高拱都被自己鬥敗離京,一個沈念又能掀起什麽風浪。

只是……

張居正目光冷峻地凝望着文華殿的方向,那裏正在進行着一場連他和馮保都不能近前的密談。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位沈禦史與戚繼光的外甥女交從甚密,身旁亦有李時珍的高徒,而李時珍背後之人則是遠在應天的德王,而如今,竟是連聖上也……一個小小的巡按禦史,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攪動得整個朝堂都不得安生,他依靠的是什麽,他的欲求又是什麽?

大太監馮保閱人無數,更兼之極會察言觀色,他若是都對這位沈禦史起了忌憚之心,那自己更是不得不防了。

這位沈禦史……不,這對兒沈家兄弟定有圖謀。張居正的心中暗暗有了定斷。

遠在文華殿的朱翊鈞并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舉動,引發了馮保與張居正對沈忘的猜忌,在沈忘走後,還在默默地思考着那些言猶在耳的話語,圓潤地手指不斷地揪着圓墩上的交界處,他想得入神,連張居正走進門來都沒有注意。

小太監通報了一遍,張居正也依禮拜見了一遍,卻還見朱翊鈞呆呆地坐在圓墩上,圓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瞪視着地面,仿佛能從中看出明朝未來百年的大勢一般。

見此情形,張居正只得以拳掩唇,輕咳了一聲。這聲咳嗽倒是比什麽通秉都管用,朱翊鈞自小最怕地便是這位嚴師若有似無的咳嗽聲,他全身輕顫了一下,終于從長久地思考中回過神來。

“張先生!”朱翊鈞驚訝地看着殿前立着的張居正,完全不知道他何時進入殿中的。

“臣見聖上思忖甚深,未敢打擾。不知聖上正在煩擾些什麽?”張居正開門見山地問道。

“朕在想……啓用海剛峰之事,就暫且作罷吧……”朱翊鈞似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方才将這句他思慮良久的決定緩緩出口。此言一出,即使是端方肅重如張居正也難掩驚異,微微睜大了眼睛。

關于重啓海瑞一事,他不知明裏暗裏勸了朱翊鈞多少次。海瑞其人,剛正不阿,嚴苛專斷,用好了當是一把砺頹風、揚清氣的利刃,用不好也是一步攪動朝堂,挑起糾紛的壞棋。如今新帝剛剛登基,天下承平日久,若是驟然加以繩墨,只怕難堪其重。可朱翊鈞卻是自小聽着海瑞的故事長大的,對海瑞有極深的執念,不惜安排巡按禦史親赴瓊州,也要替海瑞讨還個公道,可這邊廂怎地,又決定作罷了呢?

“聖上何以做出此番決定?可是沈禦史對聖上說了些什麽?”張居正深深地看了萬歷一眼,恭謹問道。

“沈先……沈禦史倒是沒有對朕建議什麽,只是朕覺得,海公嚴端,氣象岩岩,諸臣僚多疾惡之,無與立談。若是朕驟然用之,只恐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但朕亦不是說對海公永不敘用,只是暫緩……暫緩……”

張居正心中苦笑,這“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不就是直接将自己對他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嗎?朱翊鈞終究是年輕,雖是言語之間極力掩飾,可他對沈忘的維護之意在張居正看來實在是再清晰不過了。

他明白,朱翊鈞決定暫緩啓用海瑞一事,絕非他拿來借用的“訛言沸騰,聽者惶惑”這麽簡單,其後定然還有不容為外人道也的深意。但是既然萬歷不想說,他也沒必要揪着不放。張居正暗暗嘆了口氣,拱手拜道:“聖上聖明。”

風傳花信,雨落秋城。待沈忘踏出宮門之時,攜着暮色的秋雨便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沈忘沒有帶傘,只是慢悠悠地在雨中行着,很快發上、肩上便凝了一層細細的雨珠。秋氣正濃,雨水也染了寒涼,順着衣衫侵入肌理,讓沈忘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停下腳步,擡起頭,向着逐漸暗下來的天空長長地嘆了口氣。

自從認識了柳七、程徹和易微諸人,他便很少踽踽獨行了,他的身邊總是不缺志同道合的友人。若不是今日大家不知道他在宮中會待到幾時,只怕現在他的身旁亦會是叽叽喳喳,熱鬧不斷吧……想即此,沈忘的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他阖上眼簾,眉目舒展開來,像是雨夜中緩緩綻放的花。

然而,預想中的雨水沒有滴落在臉上,一層比暮色更深的陰翳遮住了頭頂上方的天空。沈忘眉頭一皺,睜開了眼睛。

“長這麽大了,還這般貪涼?”身後,響起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幹淨舒緩的聲線。多年未見的兄長沈念手擎一把油紙傘,蕭蕭谡谡地立在一旁。

沈念着一身深色直襟,愈發顯得面白如玉,随着年歲既長,沈念臉上的皮肉随之清減,眉眼的骨骼卻反而深刻,讓他整個人越加清俊蕭拓,如濁世浮沉中的一株白梅,迎寒怒放。

“兄長。”沈忘微微垂下了眼簾,同小時候一樣,就算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京城,根本沒有知會沈念一聲,他也能輕易地找到他。

“走吧,去兄長家裏用晚膳,你嫂子還未曾見過你呢……”沈念拍了拍沈忘的肩膀,順手拂去落了一肩的細密水珠。而後,還不忘綴上一句:“你的那些小朋友,我已經遣人知會了,你大可放心。”

沈忘嘆了口氣,他知道沒法躲開沈念的看顧,就像他永遠無法反駁自己的姓氏一般。既然神通廣大的兄長連自己一行人住在蔡年時的家裏都知道,那還有什麽好逃避的呢?他邁步跟上了傘下的身影,與沈念并肩行在秋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