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淩寒
淩寒
外庭的枯木僅剩寥寥幾片枯黃葉子堪堪吊在枝頭,時不時有幾只老鸹立在其上,扯着嘶啞的叫聲丫丫不斷地叫,忽然被底下彈跳的石子一驚,倏忽撲棱着烏黑翅膀飛上了樹邊的屋檐。
“蕭掌櫃會來找咱家倒是讓咱家有些意外。”
霍雲端起茶杯小了一口,眼神卻是飄在庭外方才彈跳了幾下的石子上。
坐在茶案對面的蕭竹蒼盯着霍雲放下的茶杯,端起茶壺小心翼翼地給添滿,一邊還不忘奉承一句:“大人日理萬機還能見草民一面,是草民之幸。”
霍雲垂眸掃過欲滿的茶杯,身子往後倒了倒,袖子垂在平滑的地板上,她漫不經心道:“昨日官府出了消息,那藥鋪掌櫃自缢了。一個上有老下有小又老實淳樸的人,顧家垮了于他而言不過就是以前的老東家沒了,怎麽就會想不開尋死呢。再假若,是顧喻成脅迫他的,顧家那麽多錢財,他只要照以往把錢給出去就可以安全,何故藥鋪多了一堆欠條,錢財卻是半分沒少。”
正給自己倒茶水的蕭竹蒼一怔,放下了茶壺,有些不自然道:“果然還是瞞不過大人。”
他低頭看着逐漸歸于平靜的茶水平面,不知是因緊張還是什麽情緒滾了滾喉嚨,開口道:“顧喻成的死我也能猜到其中也有大人的一份力,但我鬥膽猜想,是我大哥的意思吧?”
霍雲沒有回答。
他食指和中指摩挲着茶杯壁,旁若無人地繼續着:“且不說我蕭家幾代圍為官,家中兄弟姐妹多有才華,唯獨我沒有一副好身體便罷了,肚子裏還沒點墨水,不曉得吟詩作對,不敢與文人墨客把酒言歡。”
霍雲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有些百無聊賴地小打了個哈欠,這一幕當然還是被蕭竹蒼收進了眼裏,他忙道:“是草民話多了。此次草民前來就是想感謝大人,若是可以……”
他有些嚅嗫道:“若是可以,大人回京之時可否代草民向兄長道聲謝。”
他叩下頭,額頭貼在冰涼的地面上,良久聽到上頭傳來慵懶的聲音,“可以。”
他喜極而泣,當即再三叩謝,若不是霍雲嫌棄道:“咱家沒死,別叩這麽多下。”他才悻悻停了下來。
臨走前,蕭竹蒼剛走到門口,不知為何,忽然回頭道:“大人,您看起來……”
霍雲擡眸,依舊保持着一手撐地的狀态,等着他把話說完,卻只見他搖了搖頭道:“天快涼了,大人多添衣。”
看起來不像是朝中所言的惡人。
蕭竹蒼出門擡頭望了望天,陰沉沉的,遠眺所見是霧蒙蒙的一片,如給這世間一切蒙上了一層白紗,或許,這個看不清的世界才是最美好的吧。
蕭竹蒼走上了蕭家最瞧不起的商路,一旦從了商,即便是擁有再多財富,若是要謀得一官半職,還得給宦官行賄,畢竟這時候“遂使富商豪賈,盡居纓冕之流”。
蕭紀衡的父親是墨守成規的人,但他也曾試圖給宦官行賄,可惜,他放不下尊嚴,最後還是選擇與蕭竹蒼斷絕關系。
蕭家家主從不會輕易越過蕭紀衡直接給她命令,這次卻是個例外,這兄弟情,她到底也是無法理解,畢竟身為庶女的她接受的多是輕蔑的白眼和冷漠的嘲諷,如今換了個身份活着,看到的是別人又懼又驚的眼神。
茶水早已放涼,霍雲收起撐了半天的手,看着微微發紅的手掌,無言。拿過茶杯,發涼的茶水就這麽滾過喉嚨,下了肚子。
她看着庭外,平平的調子道:“這點偷聽的本事,還想在外頭杵多久?”
門外邊露出一只白色靴子,楚淩禦握拳掩嘴咳嗽了一聲,掩飾着尴尬邊慢吞吞地走進來。
霍雲看着他走到跟前,倒是終于換了一件衣服,淡綠衫襦外套着一件白色半袖,她瞅了好半晌後道:“挺适合你。”
本因偷聽有些惴惴不安的楚淩禦聞言,笑開道:“真的嗎?”
結果霍雲臉色一下子便沉了下來,冷眼質問:“誰給你的膽子偷聽?”
楚淩禦沒應聲,不是他不想應,而是不知道該怎麽應,他之前不經大腦的那些話差點就要了他的命,哪裏還敢咧着嘴就往外說。
天色愈加暗了下來,整個屋子顯得更加昏暗,兩人沉默片刻,霍雲還是先松了口:“說,東西還在你身上,不會殺你。”
聞言,楚淩禦眼裏裏才有了光,撲通一聲坐到茶桌對面,兩臂搭在桌上道:“我不是想偷聽,就是想來看看大人。”
“看咱家做什麽?”
霍雲沒看他,兀自揉了揉發疼的手腕,一天下來,她已經連續揉了好幾次了。
楚淩禦沒猶豫道:“喜歡大人啊!”
霍雲揉手的動作停了下來,盯着他,“咱家說過,不喜歡你。”
“那大人告訴我你喜歡誰,我給你找來。”
霍雲勾唇笑了笑:“你身上的破銅爛鐵。”
楚淩禦:“……”
他忽然有些口幹,看到置于自己手臂前的茶水,應該是方才客人又重新滿上的,他随手便拿了一飲而盡。
霍雲看着他的一舉一動,饒有興趣地說:“你不怕咱家?”
楚淩禦愣住,邊擡手擦嘴邊的水漬,邊膽戰心驚道:“怕。”他停了一會兒,“但是不能怕。”
“為何?”
“我不能說。”
霍雲眼裏閃過一絲陰郁,眼前這個少年來路不明,玉崇竟然連一點關于他的信息都無法查出來,而且問什麽也不坦白,她甚至懷疑,是不是連名字都是假的。
可是他卻輕而易舉混進了被送往薛府的人裏,而且薛賀明并未察覺異常。
難道……
他是薛賀明派來監視她的?
如果玉崇查不到,或許可禀告蕭紀衡,從他的渠道,隐藏得再好的身份也得露出端倪。
她正思考着對策,回神後眼前卻是一雙小手在不停地晃。
“大人?”
她盯着那雙透着純真的眼睛,沉默半晌道:“過幾日,随咱家回上京。”
***
薛賀明傳信召霍雲回去已經過了好些日子,她命玉崇拖着,可自此後薛賀明再沒有傳信來催促她回上京,她心裏有些沒底,老奸臣的心思她還不夠資格去猜。
回到上京時,已然入了冬。
各處銀裝素裹,時而寒風呼嘯,楚淩禦從車裏探出腦袋,迎了一臉的雪,迷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把簾子放下。”霍雲不快道,外頭的雪都從窗口裏飛進來,弄得滿地都是。
楚淩禦聽話地放了下來,聽着外頭的聲音,盡顯失落。
到了霍府時,落雪滿庭階,一個穿戴臃腫的拿着掃帚在門前優哉游哉地掃着雪,看見門前停下的馬車,他把掃帚靠在門邊,疾跑兩步上跟前來,在馬車邊上趴下。
剛出來的楚淩禦看見地上跪着個人吓了一跳,蹲下來就把他扶起來,邊訓斥道:“這麽冷的天,跪這兒作甚?”
那人猝不及防被扶了起來,看見霍雲從馬車上就要下來,他連忙要趴回去,結果又被楚淩禦扶了起來,如此反複,他只好道:“大人,這位小公子……”
他也不敢直說是楚淩禦妨礙了他辦事。
“你退下,讓他替你。”霍雲站在馬車上垂眸盯着他道,那人打了個寒顫,埋頭立在了一旁。
然而楚淩禦和耳聾一般,将霍雲的話盡數屏蔽,自己一路玩着雪兩步跨上了臺階入門去了。
玉崇:“……”
掃地人:“……”
“大人,要不還是臣?”
玉崇小心試探。
霍雲盯着那潇灑的背影,扶着玉崇下了馬車,兩腿陷入了雪地裏,走前她朝掃地人道:“這個月就不用領月錢了。”
路上,玉崇腳步緊随道:“大人何時去薛公公那兒?”
“晚上。”霍雲抿了下嘴,又道,“此次你不必跟着前去,看好那個少年,別讓他擅自跑了,也別讓薛府的人發現他。”
“對了,近日有沒有蕭家的人來信?”
玉崇:“沒有。”
“好。”
玉崇看着大人回屋的背影,總覺得哪裏奇怪,但又說不上來,這幾個月,大人的一些行為多少會出乎他的意料。
苦思無果,他看到捧着雪堆雪人的楚淩禦,上前用劍一把戳倒道:“聽大人說,你十七了?”
楚淩禦看着被戳了個大窟窿的雪人,氣得伸腳要踹他,被玉崇輕松躲過,還不忘取笑道:“十七少年了,還與頑童般幼稚呢?”
楚淩禦不理會他,繼續堆雪人,惹得玉崇倒是好奇,蹲下身來看他能堆出什麽花兒來。
看着看着,他覺得有點眼熟,他指着那根長棍子,問楚淩禦:“這是什麽?”
“筆杆子。”
“那這是什麽?”
“官帽。”
“那這呢?”
“卷軸啊。”
“……”
幾個回合下來,玉崇終于想起來像誰了,這不是之前唳鳴山上大人叫他燒掉的那座廟裏的神官嗎?!
也不知到底是這天太冷還是心裏虛,他全身豎起汗毛,木木地問楚淩禦:“你在哪兒看見過這個的?”
這次掄到楚淩禦吃驚了,道:“你怎麽知道我看見過?”
知道是他看見過的,玉崇松了口氣。
“那自然,這是一個小神官,在唳鳴山上。”
“但他被大人燒掉了。”楚淩禦盯着他道。
玉崇愣了愣,覺得不甚準确,道:“大人說了,他不靈,燒掉也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