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淩寒

淩寒

“誰說他不靈的!”

楚淩禦氣憤地堵了回去,倒讓玉崇有些失措,他一向服從大人的命令,靈不靈這事兒自然是大人們說了才算。

他手掌舀起點雪就往那堆好的雪人身上蓋了一下道:“雖然大人沒真的說不靈,但是大人可讨厭神靈了,你最好別在他跟前提及這個,不然,到時候兵符都救不了你。”

楚淩禦沒吭聲,臉蛋埋在兩腿之間,看似有些哀怨,有一下沒一下地給雪人身上堆雪。

“大人有喜歡什麽人嗎?”

楚淩禦趁着玉崇起身将離之際,突然擡起頭問道。

玉崇身體一僵,滿臉疑惑地轉頭,指着自己道:“你問我?”他思索了下,忽然一臉自信道,“那應該是我吧,畢竟我在大人身邊待了八年了,從他入宮三年後。”

真的假的。

楚淩禦深深懷疑。

被這麽一問仿佛被道破真相般,玉崇莫名心虛地擺擺手,逃離此地前他叮囑道:“大人這幾日身心疲倦,晚上不要去大人屋裏叨擾他,可曉得?”

“哦。”楚淩禦不情不願地敷衍回應。

夜裏,雪有及膝高,茫茫夜色中只有幾盞石燈亮着,因燈頂被雪覆蓋,燈光顯得些許灰暗。已是亥時以後,府上還偶有幾個人影閃過,應該是夜巡的家仆。

霍雲如往常一樣,穿上常服,在裏頭系好厚實的棉布,面對着鏡子,嘴裏咬着紅綢帶,兩手挽起頭發,最後穩穩戴上烏黑的帽子,把發絲都一絲不剩藏進了帽子裏。

窗縫洩進來的陣陣冷風吹晃桌上的灼灼燭火,牆上人影閃爍不定,她看着鏡中面容瘦削,死氣沉沉的自己,似是譏笑了一聲:“待宰的魚肉也得肥美可口才行。”以防萬一,出門前她在腰間藏了拇指大的小刀。

不多時,就着夜色,她披上風帽,獨自前往了薛府。

在薛府門口看見羅掌櫃時,她就覺得情況不妙了,看他笑眼眯眯又搓着兩掌的樣子,明顯就是特意在等自己。

“霍公公,薛公公等您許久了。他老人家還和小的抱怨,說城門口的人一早便看見您回了上京,怎麽這麽晚才來呢。”

霍雲處變不驚,輕輕一笑道:“霍雲知道薛公公一向不喜歡一身邋遢的人,我在外奔波,自是也怕這一身風塵髒了薛公公的眼不是?”

她警惕地等着羅掌櫃的話,但意外的是他沒有揶揄,只是依舊頂着那張笑眯眯的臉,俯身作勢道:“請。”

聞言,霍雲才勉強算松口氣,去見薛賀明的路上她聽着自己時有時無的呼吸聲,吐出陣陣霧氣。

不像她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羅掌櫃的腳步很輕很輕,仿佛鬼影般,讓人覺得甚為恐怖,再加上那張永遠在笑的臉,從她第一次見到羅掌櫃,便一直如此。

走到一半,霍雲發現路不對勁,試探性問道:“羅掌櫃是不是帶錯路了,這邊是去暗室的路。”

前方領路的身影未停,幽幽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沒走錯,大人跟着來就行。”

霍雲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原本藏在袖中捂暖的手莫名覺得冷,她悄無聲息地攥緊了手,一陣寒風刮來,吹得她心煩,緊咬着牙關壓制着顫抖的本能。

到了暗室門口,她看着羅掌櫃把大門打開,室內昏暗,她瞧不清。深吸一口冷氣後她擡腳走了進去,依稀能辨認出面對門口的椅子上坐着個人。

“公……”

她剛張嘴,才說出一個字便感覺到一股很大的力氣從自己後脖頸和肩膀上壓了下來,這重壓使她不得不跪下,可那力氣絲毫沒有減輕。

她疼得受不了,兩手撐在地上支着自己,可下一刻手腕上傳來冰冷的觸感,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對手铐已經扣上了手腕。

“公公……霍雲這是做錯了什麽,何故這般對奴婢?”她忍着劇痛擡頭對那椅子上的人影道。

那人影慢悠悠地揚了下手,屋裏突然間就點上了燈,那張臉也在燭光中漸漸明晰。

如紙慘白的長臉、高挑而帶着威壓的眼尾、一身绀紫蟒龍圓領袍,是許久不見薛賀明無疑,只是才幾月不見,他原本還會對霍雲表現出來的慈祥面容竟完全消失不見。

羅掌櫃從外面進來,不知給薛賀明遞了什麽東西,他随意一瞥,順勢便把手中的紙揉成一團,随後扔到了地上。

霍雲心裏咚咚直跳,直到他問出話:“小雲,羅掌櫃說之前那批送來的人,少了一個,可是真的?”

“不曾,請公公明察。”她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發抖,萬幸的是聲音沒有。

羅掌櫃依舊笑着,不慌不忙道:“公公享用後小的特意再去唳鳴山上清點了人數,發現人數對不上,少了一個,此事千真萬确,不信公公可派人去唳鳴山上查證。”

他笑着看向跪在地上的霍雲,那張平日裏顯得和藹可親的笑臉此時竟讓人覺得心生畏懼。

“小雲意下如何?”薛賀明問道,那語氣多了些不耐煩,甚至已經是把她釘在了罪名柱上。

“既然公公不信,便依羅掌櫃所言,請公公派人前去清點,但是……”她調轉了話鋒,剛準備派人的薛賀明收回了手,看着她淚眼婆娑道,“奴婢對公公的忠誠天地可鑒,若因某些心思不純的人鑽了空子,奴婢定死不瞑目,所以還請公公,如若無誤,還請公公給奴婢一個交代,也給羅掌櫃一個交代。”

她說得義憤填膺,尤有同歸于盡的架勢,可羅掌櫃似乎勝券在握,面上波瀾不驚。

“準。”薛賀明淡淡道,随即派了人去唳鳴山查看,唳鳴上離薛府有一段距離,而且天色黑,不好行路,等人清點完回來恐怕也得破曉了。

屋裏十分安靜,只有霍雲在不停哭着,沒想到這幾日的疲倦導致眼睛的幹澀,此刻卻無需多大費勁便淚眼迷離,平白還添了幾分凄慘。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依舊是一片漆黑,可派去的人已經回來了,那人禀報道:“公公,幾番清單,數量無誤,且身上都有刻上已死的标記。”

霍雲看着羅掌櫃臉色驟變,可是眼睛依舊是呈微笑的弧度,而嘴巴卻是往下扯的,無論是比哭還是笑,都要難看得多。

薛賀明的臉色也耷拉得尤其瘆人,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揮了揮手,門外便進來兩個人把他架了出去,他竟是也不哭不喊,只是像具已經硬了的屍體一般,任人擺布。

“公公,那奴婢這手铐……”

她欲言又止,本以為清點的人數沒錯,羅掌櫃也被帶走,他便會放過自己,可誰知他輕飄飄一句:“你戴鐐铐,竟如此好看。”

霍雲嘴角笑意陡然一收,眼底将落不落的淚珠滾了下來,滑過蒼白的臉頰。喉中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要笑不笑道:“公公說什麽呢。奴婢這瘦弱的模樣,怎麽能和好看搭邊。”

她偷偷将手湊近腰間,卻不想薛賀明突然站起身來,一腳踩在了她手上的鐐铐上,手铐與皮肉的摩擦疼得她面目猙獰,她緊張地急促喘氣,眼睜睜看着手铐邊的手腕滲出殷紅來。

怕是連皮肉都掉了。

眼淚還在不停地湧出,她不知道到底是緊張害怕還是眼睛太累太幹澀,竟是止也止不住。

薛賀明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看那可憐巴巴,涕泗橫流的模樣,他卻忽然沒了興趣,冷冷道:“若是你這服從的模樣配上你曾經高傲的神情便好了,沒趣兒。”

***

霍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薛府出來的,只知道她再一次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她扶着牆,徒步回去,冬日的寒冷早已凍幹她臉上的淚水,她一點都哭不出來了,現在的她又是那個聞者生懼的公公霍雲。

她早就知道薛賀明不會輕易把“送美人”這樣的差事交到她手上,或許是上次蕭紀衡當着宮中衆人的面像聖上為她求情引起了他的注意,是想試探試探她。名單上少的那個“楚淩玉”早便病死了,也壓根就沒有在送來的人群裏。所謂他派出去清點的人或許是真的去了,但是本來就少一個人,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的。

她吐出一口白霧,看着藍得發黑的天空,心中慶幸天還沒亮,沒人可以看見她這副狼狽的模樣。

可當她看見蹲在自己房門前,枕着頭睡覺的少年時,她發現自己失策了。

或許是她靴子踩在雪上的聲音太大,睡得正香的人被吵醒了。

楚淩禦驚了一下,揉揉眼睛,往四周看了看,空無一人,再低頭時卻發現門邊多了一行雪腳印。

“大人?”

他收拾着起身,剛端起地上的碗,發現準備的姜湯已經凍成了冰,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