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挾刃落花 (十)

第177章 挾刃落花 (十)

沈忘端正了坐姿, 面朝着曲青青鄭重道:“曲管勾若是瞧得上沈某,願意将內情和盤托出,沈某又豈能辜負曲管勾的信任呢?”

曲青青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輕聲道:“沈禦史,可知朝廷的清勾之法?”

俗話說得好,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自古以來軍戶便是掙紮在社會最底層的一批人。洪武年間, 大明軍戶的來源較為多元,包括收編降軍,故元漢軍、罪犯充軍、招募等等。而及至永樂以後,充軍便成為了補充新軍戶的主要手段, 尚不足的則從民戶抽籍為軍, 名曰“垛集”。

然而, 充軍之苦, 天下皆知, 尤以北邊的軍戶最為焦灼, 是以大量軍戶逃亡, 抛棄妻子, 淪落為無籍之人。逃亡的軍戶多不勝數,朝廷難以追繳, 便着手實行“清勾之法”。若是父親跑了,便由兒子頂替,可若是全家都跑了, 便去軍戶的原籍找親戚來頂替。逃兵不斷,追補不止,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自是有狡黠之人想到對抗清勾的辦法。那便是動用金錢的力量,買人替自己當兵。

沈忘何等聰明之人,曲青青這“清勾”二字一處,他便已猜透了其間的彎彎繞。這張綽平,定然是被買來頂替他人充軍之人,他頂替了別人的名姓,這兵冊之中又豈能記錄他的真名呢?

想明白其中疏漏,沈忘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這條線索便是又斷了……”

曲青青用牙咬着自己肥嘟嘟的嘴唇,半晌憋出來一句:“沈禦史,下官這裏……倒是還有一份軍單,若是沈禦史能對下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官……下官……”

沈忘眸光一亮,他打量着曲青青油漬斑駁的臉,心中暗道:這位曲管勾定是收了別人的銀子,在清勾冊上動了手腳,這才慌張至此。想及此,沈忘趕緊應道:“我先應了曲管勾,你但說無妨。”

曲青青表情複雜地笑了笑,聲音低得聽不清:“沈禦史,這份軍單呢,下官還得略作整理,明日……明日日落之後,您再來……”

“一言為定。”

第二日,秋涼天闊,殘陽如血。沈忘和柳七結伴行在前往兵部架閣庫的路上。為了防止曲青青多心,程徹和易微被留在蔡年時的家中并沒有同行,沈忘也樂得能與柳七單獨相處。

“停雲,聖上的病情可是大好些了?”沈忘問道。

“嗯”,柳七微微颔首,“憂怖之症是心病,聖上日日勞心傷神,本就孱弱,再加上王大臣一案埋下了病根,累積到此時才發作已是不易。”

她擡起頭,看向西天紅透的祥雲:“只要有人陪伴開解,拔除病根也并非難事。”

“是啊——”沈忘深吸一口氣,将胸中積壓的濁氣盡數吐出:“聖上是仁德之主,只可惜,作為一名少年人來說又太過孤獨。”

柳七眸光輕轉,看向身旁一襲青衣的沈忘,男子坐在馬背上,年輕的臉迎着漫天的霞光,顯得格外澄淨:“聖上時常對我說起你,也總是明裏暗裏的催促我帶你去看他。”

沈忘的眉頭蹙了蹙,轉瞬間就被更加明亮的笑容所替代,然而聲音卻是難以掩藏的黯然下來:“停雲,并非我不想去探望聖上,只是……有些人,隔得遠些對彼此都有好處。”

“是啊……确是如此。”

沈忘的一句無心之語,卻讓柳七的心海波瀾陡起,那深埋于心多年的秘密,在浪濤翻湧之間,隐約可見。沈忘與朱翊鈞,是君臣亦只能是君臣,而她與朱翊鈞呢?是身負夷族之禍的仇敵,還是信任相托的醫患,與那孩子相處久了,冷靜疏離如柳七也似乎難以分清。若有一日,朱翊鈞知道了自己真實的身份,還願意同自己分享一塊桂花糕嗎?

若那一日真的來臨,沈忘又該如何自處?

柳七垂下眼簾,狹長的睫毛乖順地伏在下眼睑之上,宛若一只疲憊的蝶。為了保護茍延殘喘的方家,她改換名姓入了賤籍。那為了保護沈忘,她又能做些什麽?

柳七徑自想着,沈忘一聲驚呼卻又将她拉回到現實中來:“不好!停雲你看,那可是架閣庫的方向?”

柳七猛地擡起頭,看向沈忘顫抖的手指指向的天空,只見西南邊的谷地騰起一柱濃煙,若黑色的大蛟直沖天際,又宛如吞日的獒犬将西沉的日頭團團圍住。柳七自不多言,一夾□□的駿馬向着濃煙滾滾之處疾奔,她的身後,沈忘也急急催動坐騎,緊随其後。

待二人趕到,架閣庫已是一片火海。架閣庫中堆放的本就是陳年的兵冊,紙張經過歲月的揉搓變得泛黃幹燥,遇火即燃。更何況那一排排高大的柏木書架,那一棟棟純木質的平屋,更是火蛇的饕餮盛宴。雖然負責看守架閣庫的庫兵們傾力搶救,然而人少式微,大部分平屋還是被火海吞沒了。

見此情形,沈忘和柳七哪還敢耽擱,從馬背上躍下便急急投入到救火的行列中,而那兩匹駿馬則被烈火燎得嘶鳴不斷,轉頭鑽入了他們來前兒的樹林之中。

距離架閣庫不遠有一條小溪,此時也已被沖天的大火熏烤得發燙,沈忘和衆人拿着木桶,将溫熱的溪水潑灑在平屋之上,而柳七卻被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你是何人,站住!”柳七出手如電,一個喘息的功夫便穩穩捏住了那人手腕上的穴位,疼得那人嗷的一嗓子叫出聲來,那聲音頗為尖銳,男女莫測。

“是你?”待看清自己扣住之人時,柳七也驚訝非常。

小德子擡起被黑灰和淚水沖花的臉,委屈地哽咽道:“柳……柳大俠……”

“德公公?”被柳七的怒斥吸引而來的沈忘也驚異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問道:“你這是……”

小德子再也忍不住,抱住沈忘的小腿嚎啕大哭道:“沈大人,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在滾滾濃煙的掩映下,對方的眼中皆浮動着難掩的陰翳。

“那好,既然你說不是你,你便在這裏老老實實地陪柳仵作呆着,一切等大火撲滅了再說。”沈忘沖着柳七略一颔首,又轉身沖入到火場之中。

這場大火燒至淩晨方才堪堪止息,十數間平房僅餘一間茕茕孑立,其餘的盡數焚毀。庫兵們自知大禍臨頭,皆垂頭喪氣地呆坐在偏殿的四周,和沈忘一起喘着粗氣,凝望着滿地狼藉。

“說說吧,德公公。”沈忘将柳七遞過來的溪水一飲而盡,嘴角沁出的水漬順着下颌線流淌,氤氲出一道白皙的肌膚。

“我……我……”小德子恐慌地看了看柳七,又看了看沈忘,雙手哆嗦着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火真的不是我放的,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沈忘接過布包打開,裏面只有一封薄薄的信箋,粗略地掃了兩眼,沈忘的長眉便緊緊地蹙成一團:“曲管勾呢?”

小德子咽了口唾沫,看向其中一間早已化作灰燼,燒得最為徹底的平屋:“曲管勾……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