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挾刃落花 (九)
第176章 挾刃落花 (九)
不出幾日, 蔡年時便同兵部商定好,讓沈忘以巡按禦史的身份查看兵部擺放兵冊的架閣庫,而前來迎接之人竟是一位面生的小內監。
“沈……沈大人!您一定是沈大人!”小內監激動地滿臉通紅, 一揖到底, 鼓着胸膛大聲道:“禦馬監典簿盧有德見過沈大人!大人叫我小德子就行!”
小德子聲音很大,音色又帶着未長成的男童特有的尖銳,把沈忘諸人都吓了一跳。沈忘微微一笑,道:“德公公,你識得沈某?”
“這哪能不識得?和書裏寫得一模一樣啊!”小德子的眼睛在沈忘身上黏着片刻, 又興沖沖地看向沈忘身後的衆人,開心地直搓手:“真像,真像,真的一模一樣!”
小德子長得虎頭虎腦, 年齡又小, 再加上他的喜悅極為誠摯, 做不得假, 是以逗得衆人都笑了起來。
“不會又是那本《沈郎探幽錄》吧!”易微道。
“您一定就是一杆鳥铳名震濟南府的易大小姐, 瞅您這雙眼睛嘿, 明亮婉轉, 盈盈生光, 一看就是用槍的好手!易大小姐說得沒錯,先前小德子伺候聖上之時, 聖上便極愛那本書,小德子也有幸讀了數遍,這才識得各位大俠……大人!”小德子滔滔不絕地說着, 幾乎停不下來,早就忘了自己的職責。
這一番誇贊, 說得易微小臉兒一紅,口中得意地小聲喃喃着:“我竟這麽出名嘛……”
柳七則不動聲色地看向面前的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她曾在小皇帝的口中聽過他的名字。那時,朱翊鈞如約賞了柳七一碟子桂花糕,表面上說是賞,實際上是二人你一塊我一塊分而食之。
宮中的師傅手藝的确精道,桂花糕的口感綿密甜軟,香味悠長淳厚,只淺淺嘗了這麽一口,就似乎把整個盛開着金桂的秋夜都化在口中。柳七并不嗜甜,而這桂花糕清淡的甜味兒便剛剛好,引得柳七也不由得贊了一句。
朱翊鈞見柳七愛吃,喜不自勝,微微歪着頭,帶着幾分懷戀與悵惘地道:“是啊,朕和小德子都愛吃這個桂花糕,只可惜,小德子現在是吃不上了……”
想來,朱翊鈞口中的小德子,就是面前這位性格明快、上人見喜的德公公吧!
小德子又興致高昂地同大家說了一陣兒,方才想起自己的任務,臉色微赧道:“我也是,見着諸位光顧着開心,倒是把正事兒忘了。諸位大人這邊請,小德子這就帶您們到架閣庫一觀!”
跟随着喜氣洋洋的小德子,衆人來到了十幾間寬大的長方形平屋前。這些屋子平頂寬窗,四方四正,只有一扇低矮的木門可供進出,與尋常的庫房有着天壤之別。而在這十幾間一模一樣的平屋的一側,有一間不大的偏殿,一位身材肥胖的小吏正站在殿前迎候。
“小人——兵部架閣庫管勾曲青青,拜見沈禦史!”
此名一出,除了天生性格冷硬的柳七外,幾乎每個人都在竭力回想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瞬間,方才忍住了那溢出嘴角的笑意。這曲青青名字柔婉,可偏偏主人是個兩百多斤的大胖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曲青青倒是心寬體胖,不以為忤,呵呵笑着讓衆人引進了架閣庫低矮的小門之中。
架閣始設于宋代,金、元、明皆沿襲宋制,留下了架閣庫這一收儲國家重要檔案、文件、賬目的機構,架閣庫的長官名為管勾,品級不高,卻責任重大。而這位名叫曲青青的管勾,負責收攏儲存的便是有關軍籍、武官調遣、邊防設置和來往國書等重要內容的文冊。沈忘等人想要查看的兵冊便是由他負責掌管的。
這個由數十間平屋組成的架閣庫占地面積相當大,每一間平屋也是一眼望不到頭。平屋之中整整齊齊地擺放着杵天杵地的柏木書架,書架皆為八層,其上密密麻麻地堆疊着各種兵冊與賬目,穿行其間,讓人陡生一種被吞噬其中的恐懼感。
“阿嚏!”程徹被那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兒一嗆,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連帶着易微也覺得鼻子奇癢無比,也跟着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的打了起來。
曲青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這架閣庫中嚴禁明火,再加上文冊數目巨大,難以一一晾曬,讓諸位大人受苦啦!”
沈忘微笑道:“曲管勾言重了,本官此次前來是為密雲道、永平道、薊州道此三處的鳥铳兵名冊,從其中的逃兵中尋一朝廷要犯,還望曲管勾幫忙。”
不知是不是架閣庫中空氣不流通,頗為壓抑的原因,曲青青的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朝廷……要犯?”曲青青拿出一塊還不及他巴掌大的手帕在臉上胡亂抹了抹,道:“沈禦史,可知這位要犯的姓氏?”
“這位要犯姓張。”
這時,跟在後面的小德子興沖沖地開口了:“知道姓氏可就好辦了呀,咱們這兒的名冊都是按照千字文排序的,我這就幫沈大人搬文冊去!”
說罷,就噔噔蹬蹬地向着東南角的一處書架跑去。曲青青嗫嚅道:“沈大人莫要責怪,咱們這位德公公就是……就是熱心腸,熱心腸。”
小德子動作飛快,不多時就踩着梯子從數米高的書架上搬下了十多本名冊,摞在地上拍打完灰塵,就馬不停蹄地向屋外搬運。程徹和易微也趕緊跟上去,幫着熱心腸的小德子跑前跑後。沈忘和柳七則被曲青青引着,向架閣庫旁的偏殿走去。
偏殿之中早就奉好了茶水和點心,衆人将名冊擺放在空地上,一本接着一本仔仔細細地翻找起來。曲青青和小德子自然也加入了尋人的行列,可在他們不注意間,柳七小心地将他們查找過的名冊收斂起來,與沈忘又認真地翻閱了一遍。
不出兩個時辰,十多本名冊已經被衆人裏裏外外翻找了一遍,竟愣是沒有找出一個名叫“張綽平”的。易微倒是找到了一個讀起來相似的“張卓聘”,但是年齡并不相符,還在外逃期間被追擊至死,想來也并非诏獄中關着的張綽平。
忙忙碌碌一上午,茶水喝了幾壺,糕點也吃了兩盤,卻沒有絲毫的進展,衆人不免氣喪。尤其是易微,她打着噴嚏翻着名冊,鼻子都無法呼吸了,到頭來還是雙手空空,氣得張着嘴坐在一旁大喘氣。
小德子提議道:“這秋日氣燥,大家又忙活得見了汗,我這邊正有一方宮裏的藥茶,最是去火養元,我給大家泡來嘗嘗!”說完,便噔噔噔地跑出殿去,全身上下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
程徹擔憂地看了看不斷揉着鼻子的易微,對沈忘和柳七道:“那我也帶着微兒出去轉悠轉悠,她這噴嚏打得我心頭直跳。”
“你跳什麽!”易微甕聲甕氣地斥道:“我還沒跳呢!”嘴上這麽說着,身體卻依舊乖順地站了起來,跟着程徹步出房去。偏殿之中只剩下沈忘、柳七和一腦門子大汗的曲青青。
柳七淡淡地掃了一眼坐立不安的曲青青,道:“曲管勾心頭火盛,日常還得注意調養啊……”
這冷不丁地一句話,讓正垂頭思索的曲青青打了個哆嗦,沈忘看在眼裏,笑道:“看來咱們曲管勾看得住架閣的明火,卻防不住自己的心火啊!”
柳七極有默契地接了一句:“是啊,這明火尚有撲滅之機,可這心火若是燃起來了,只怕難以轉圜。”
只見端着空茶杯的曲青青全身顫得愈發厲害,腦中天人交戰了半晌,終于憋出了一句話:“沈禦史,這……這若是真出了事,您可一定得保小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