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挾刃落花 (十八)

第185章 挾刃落花 (十八)

回到蔡年時家中, 衆人略作整頓,就開始幫着蔡年時切墩燒飯。蔡年時雖是京中為官,卻并未娶親, 到如今依舊是孑然一身, 是以沈忘諸人待在他的家裏比別處更加自在,蔡年時也樂得熱鬧,每日裏變着花樣的買菜做飯,生怕虧了諸位友人的嘴。

蔡年時和沈忘擠在一處擇菜,程徹将竈中的火燒得正旺, 柳七将菜品一一搭配收拾好,等蔡年時最終下鍋翻炒。四人配合默契,各有分工,小小的竈房裏擠得滿滿當當, 卻不顯忙亂。易微自下午回來後就閉門不出, 據說是被風撲了頭, 跳脹得厲害。大家也沒有催促她, 反正易大小姐在家事上毫無建樹, 不如讓她在房裏歇着以防添亂。

忙活了半個多時辰,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便被端上了桌, 待到碗筷都擺放妥當, 柳七才敲響了易微的門:“寒江,起來吃飯啦!”

門裏無人應聲, 柳七便稍微加重了敲門的力道。

“寒江?頭痛好些了嗎?”

門內依舊寂靜一片。程徹坐不住了,他擔憂地站起身,湊到柳七身邊, 扒拉着門縫往裏看:“不會疼……疼暈過去了吧!?”

柳七無奈地扯開恨不得把自己擠成紙片兒的程徹,安慰道:“別急, 我進去看看。”

沈忘倒是淡定悠然地給蔡年時呈了一碗粥,拍了拍坐立不安的好友,溫聲道:“忙活一下午,先喝點兒粥墊墊。”

話音還沒落,那邊程徹便嗷的一嗓子叫出聲來:“微兒,微兒不見了!”

此時的易微,正策馬奔馳在筆直寬敞的官道之上。秋寒料峭,北境風凍,刺骨的寒風毫無遮掩地撲在易微蒼白的臉上,□□的拳毛騧神駿非常,四蹄運馳如飛,可即便是如此寶駒,口嚼邊也已經溢出了白沫,可見背上馱負之人心中之焦急。易微脂粉未施,做男兒裝扮,雙腿緊緊夾住沒有披挂馬鞍的拳毛騧,靠着自身優越的平衡能力催動戰馬。

從聽到張綽平在獄中的低聲吟唱之時,她便知道大事不妙,也知道了那種隐隐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張綽平所哼唱的歌曲名叫贊達溫,曲調極富辨識度,高亢圓潤,帶有溫柔綿長的顫音,如同風吹過林海,月掠過雪原,那是易微童年時經常聽到的曲調。

那時,易微只有七歲,便已經跟在戚繼光的屁股後面東跑西颠了。戚繼光對這位外甥女抱有極高的期待,一心要把她培養成奢香夫人一般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奇女子,平日裏對易微的管教甚為嚴格。可偏偏易微性格跳脫、古靈精怪,小小年紀就叛逆非常,是以給戚繼光惹下了不少麻煩。

一次,戚繼光的部隊繳獲了一隊馬匹,其中一匹戰馬性烈難馴,甚至一腳踹斷了馴馬師的腰,引得衆兵士咋舌。沒辦法,這匹戰馬便在戚繼光的授意下被單獨關在一間馬房裏,不予草料,每日只供給極少量的飲水,來磨一磨這匹烈馬的性子。然而,這匹馬也引起了易微的注意,年僅八歲的她尚沒有獨屬于自己的戰馬,便躍躍欲試着想要馴服這匹渾身雪白,連一根雜毛都沒有的寶駒。

可誰料,當她輕手輕腳翻上馬背,正準備試一試新學的訓馬之術時,那匹白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猛的一挺身彈射而出!初時,易微還能強自鎮定,竭力在馬背上保持着平衡,可在那匹白馬連躍過兩道圍欄,自己的身體如同疾風驟雨中的小船,幾乎被掀翻下來時,易微也再也不敢托大,大聲呼救起來。

衆人既想要攔驚馬,又生怕傷了馬背上的孩子,縛手縛腳,亂作一團。眼見着那匹白馬躍過衆人的頭頂,直向不遠處的樹林中奔去,另一道身影勢如奔雷般緊追而去!只見一位體型瘦削,蜂腰猿臂的兵士越衆而出,催動着□□的馬匹緊緊跟在白馬半個身位之後,他在狂奔的戰馬背上挺起身子,竟是借着腿部的力量站了起來!

狂風怒吼之中,他嘶聲對着幾乎要掉下馬背的易微大喊:“壓低身子,夾緊馬腹,閉上眼睛,不要慌!”

這一聲喊如同一陣悶雷,将易微幾乎要離竅而出的神魂牢牢釘在了馬背上,她猛地俯低了身子,像那位兵士要求的那樣緊緊閉起了眼睛。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沖撞力從馬匹的後腿處傳來,易微嬌小的身體直接被彈了起來,沿着一道高高揚起的抛物線飛了出去。可她的屁股剛剛脫離了馬背,便被另一股力量撈住腰際,猛地扯了回來,撞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滾落在地。

那位兵士,竟是催動戰馬直直撞向了白馬,在易微滾落馬下之際,用自己身軀護住了她,而自己的後背則毫無遮掩的撞擊向堅硬的地面。

此事之後,易微自然免不了被戚繼光狠狠地責罰了一頓,而那名卧床修養了兩個月才站起身的兵士則成為了小易微新任的馬術師父。

這位師父姓袁,按兵冊上的記載乃是杭州人士,可這位袁師父卻是腔調古怪,似乎摻雜着并不屬于江南熏風的方言。在與易微獨處之時,袁師父便喜歡哼唱一種極富辨識度的小調,而這種歌聲,易微從來沒有聽別人哼唱過。

“袁師父,這是什麽歌啊?”

“這叫贊達溫,是我們使鹿部人自己的歌。”

“使鹿部是哪裏啊?也在杭州嗎?”

當年的袁師父并沒有給易微正面的回答,他只是像貓一樣皺了皺鼻子,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小孩子問這麽多幹什麽——握緊缰繩,再跑一圈!”

說完,他猛地一拍馬屁股,駿馬帶着易微疾馳而出,風中傳來小易微憤怒地叫嚣:“袁師父!你耍賴!”

再後來的事情,易微便記不真切了。畢竟當時年少,即使現在回憶起來,腦海中的場景也都帶着朦胧而溫暖的光暈,虛虛實實,無從着力。沒過多久,易微便被父母接回了府中,跟着家裏請的先生習文練字,而戚繼光也因抗倭有功得到重用,足跡踏遍東南沿海各地,而那位救了易微一名的袁師父,也随着戚家軍遠去,逐漸在易微幼小的心中消泯遺忘了。

然而記憶或許會淡忘,可那些哼過的歌,行過的路,握過的手,在午夜夢回之間卻不斷地暗自塗抹着自己的輪廓,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給人驚天一擊。所以,當耳邊再次響起那熟悉又遙遠的贊達溫時,易微就确定了張綽平真實的身份,那便是戚家軍中的袁師父。

此時,迎着撲面而來的朔風,易微心亂如麻。如果真的如同沈忘所說,張綽平與王大臣是同袍戰友,為了替王大臣報仇不惜刺殺聖主,雖未能成行,可這潑天的罪過可就要落在舅舅頭上了!張綽平、王大臣都是舅舅手下的兵,手下之人刺王殺駕,舅舅又當如何自處?所以,她必須要先行一步,将實情相告,讓舅舅能提前做好準備。她只希望大狐貍能給她一點時間,再給她一點時間,她一定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她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