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挾刃落花 (十九)
第186章 挾刃落花 (十九)
而此刻在蔡年時的家中, 卻是又一番焦灼景象。
“清晏,你先把飯吃了,咱們再商量。”沈忘合上易微留下的字條, 溫聲安撫。字條上只有短短四個字:“待我三日!”
可程徹哪裏吃得下, 他像只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一會兒看看柳七,一會兒看看沈忘,仿佛他們能将易微一個幻化變出來一般。
“沈兄,既然你心中早有計較, 不妨對程兄直言相告,也好安了他的心。”柳七略帶嗔怪地睨了沈忘一眼,沈忘趕緊正襟危坐,不敢再敷衍, 道:“其實, 我已經隐約猜到了王大臣和張綽平的上官是誰, 小狐貍這般着急離開倒也是驗證了我的猜想。”
“是誰!”程徹一掀衣服下擺, 重重往椅子上一坐, “我這就把他擒了來!”
沈忘緩緩搖了搖頭, 嘆了一口氣:“只怕此人你動不得。先前, 我曾與兄長發生過争執, 兄長直言也許張首輔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碧玉無瑕,我當時只當那是氣急之語, 并未深究,此刻想來也許兄長的話确有深意。”
“張首輔與馮公公悍然出手,毒啞王大臣将他匆匆正法, 所為的也許不僅僅是防止他翻供,也許還有另一層意思——那便是防止他引出自己的上官!年時兄不是說過嗎, 兵士行刺,上官定然逃不開關系,這雖然只是年時兄的觀點,但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想法。這樣一位上官,讓張首輔與馮公公不惜手染鮮血;讓張綽平受盡刑難也不肯透露;讓寒江瞞着我們一往無前……”
沈忘深深地看了程徹一眼:“你說,這樣一位上官,還能是誰呢?”
程徹瞠目結舌,嘶啞的嗓音從驟然收縮的喉嚨中艱難地擠了出來:“你是說……戚……戚将軍?”
蔡年時的驚愕恐懼不輸程徹,他哆嗦着晃動着腦袋,做出堅決不信的表情:“不可能!戚将軍怎麽會……”他趕緊壓低聲音,耳語道,“怎麽會行刺皇上?”
沈忘的語氣放緩了些,安撫道:“我并不認為這一切是戚将軍指使的,我想這對于戚将軍來說亦是無妄之災,所以我才并未阻止小狐貍提前一步去通風報信,相反,我倒是想要看看戚将軍會怎樣處理現在的狀況。”
沈忘擡頭,将目光放遠再放遠,似乎穿越重重山巒,跨過巍巍河流,随着那匹勢如奔雷的拳毛騧直奔戚繼光的大本營:“看看他是不是依舊如當年一般,一腔公心。”
三日後,雨夜。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掙紮在混沌的雨幕中,在一道緊似一道的閃電下瑟瑟而抖。漆黑如墨的天空與更為沉郁的土地之間有一道筆直的分界線,而在這道分界線之上,有一隊身着蓑衣的騎兵如同裂帛的刃直刺進這一片蒼茫之中!
這一隊騎兵皆一人兩馬,輕裝簡行,挂滿雨珠的笠帽下,是一雙雙如同鷹隼一般銳利而堅定的眼睛,他們目不斜視,緊緊跟随在頭馬之後。為首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馬背之上,仿佛下一秒就會躍空而起,直撲隐在陰雲後的皎月,那種充滿震懾的壓迫感,非是多年征戰殺伐、鮮血白骨便無以成型。
透過馬蹄飛濺起的水霧,遙遙可見緊閉的城門。城門上的守軍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隊如狼似虎的騎兵隊伍,高揚着火把看了過來。晃動的火光之中,隐約可見箭尖雪白的寒芒。
不待城中之人問話,在為首之人身側承拱衛之勢的騎士便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銀牌,其聲洪亮清朗,如同出谷黃莺:“戚少保到!開城門!”
随着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啓,騎兵們魚貫而入,毫無遲疑。而剛剛通報的騎士略一勒馬,轉頭對為首之人低聲道:“舅舅,我去帶沈忘來!”
為首那人擡起頭,雨中蕭瑟蒼涼的秋月勾勒出他深邃而堅毅的五官輪廓,如同照亮那層疊連綿的山川,隐在盔帽下的眸子亮得驚人:“去吧,此事也該了結了。”
語畢,這隊騎兵再無遲滞,策馬向着诏獄的方向疾奔而去。
當戚繼光孤身一人,風風火火地沖入牢獄之中見到提審的張綽平之時,張綽平正百無聊賴地打着哈欠。因為大張着嘴扯動了臉上的皮膚,本就正在愈合的傷口癢得緊,他便一邊揉搓着面皮兒一邊龇牙咧嘴地哈欠連天。是以,當戚繼光走進牢門之時,他受驚不小,差點兒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戚将軍!”張綽平猛地端正了身子,肩頭扛着的鐐铐叮當作響。
戚繼光眼風如刀,直直地射在張綽平的臉上,讓憊懶無謂如張綽平也不由得垂了眼簾,下意識地躲開了戚繼光的眼神。
“果真是你,袁達。”
張綽平眸光閃動了一下,初見戚繼光緊張而激動的表情也逐漸消散了,化作唇角一抹自嘲地笑:“沒想到戚将軍還認得我……”
“我自然認得你。本将且問你,你随我征戰多年,我何曾薄待過你,我甚至讓你做了微兒的馬術師父,若非你後來做了逃兵,在軍中混個一官半職絕非難事,可你又是如何回饋于我的?”戚繼光難掩心中憤怒,在牢房中不停地踱着步,“刺王殺駕,刺王殺駕啊!袁達,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意欲何為……”張綽平頹然晃了晃細瘦的脖頸上偏大的腦袋,“我無非是想為我那可憐的兄弟說句話罷了……戚将軍,您說得沒錯,您未曾薄待過我,所以我只是将矛頭對準了那高高在上的張居正和視人命為草芥的馮保,對将軍絕無歹意。若非沈無憂那小子——”
張綽平咧了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戚将軍,我與兄弟王大臣命若蟲蠡,若是能求得那二位大人陪葬,倒也是榮幸。即便扳不倒他們,咬上一口也是痛快的哇!”
戚繼光氣得猛拍了一把案桌:“怎麽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偏偏要為這種邪門兒的事兒妄送了性命!王大臣之事已成定案,你又能翻起什麽風浪!袁達,你糊塗啊!”當年的楚槐安,如今的袁達,哪一個不是孤注一擲,哪一個又不是功敗垂成?
張綽平靜靜地看着悲憤交加的戚繼光,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戚将軍,你瞧,即便時至今日,你記得的依舊是袁達。随你征戰多年的是袁達,給大小姐做馬術師父的是袁達,當了逃兵的是袁達,你恨鐵不成鋼的還是袁達。這一切的一切,都屬于那兵冊記錄中的杭州人士——袁達!”
“那我的人生呢!戚将軍,我的人生去了哪裏呢!所以啊……我與王大臣這種人,無非是頂着別人的名字過了一生的喪家之犬罷了,是死是活又有什麽關系……”
“你錯了。”在聽了張綽平近乎悲怆的呼告之後,戚繼光的面色卻逐漸的緩和了下來,甚至浮起了一絲張綽平看不懂的,夾雜着哀傷的溫情。“袁達也好,張達也罷,我記住的從來都不是你所頂替的那個姓名。”
“本将記得,你與王大臣同在一個騎兵小隊,你的武藝娴熟,馬術非凡,是為右伍長。王大臣性格憨直,最聽號令,是為大棒手。青峰口一役,你沖陣在前,殺敵五人;朵顏部鐵騎入侵,本将率八千铳騎突襲其大營,你亦在其中。本将知道,你與王大臣皆是清勾之兵,冒名頂替他人從軍——”
張綽平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他擡起頭,凝視着戚繼光誠懇的面容,那雙眸子裏似乎又燃起了他所熟悉的,戚家軍的烽火!
“可那又如何?你們流的血是真的,你們吃的苦是真的,你們與本将的同袍之情亦是真的!如果這都不是真的,你告訴我什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