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挾刃落花 (二十四)

第191章 挾刃落花 (二十四)

看着自己空蕩蕩的舊居, 蔡年時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段日子,是他在京中幾年來最為開心愉快的時光。同沈忘一樣,他也沒有娶妻生子, 家中平時都是冷冷清清, 門可羅雀。但自從那一大幫朋友們住進家裏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只轉個不停的陀螺,從宮中到家裏滴溜滴溜地飛轉,心裏卻是滿滿當當的。

昨日沈忘從宮中回來後,說什麽都不肯再在蔡年時的家中借住了, 拉着程徹和易微就向屋外走。蔡年時追出去,口幹舌燥地問了半天,也沒有問出沈忘準備下榻的客棧,他也第一次沖沈忘發了脾氣。

“說到底, 無憂你還是不肯拿我當朋友!”話才出口, 蔡年時就後悔了, 他如何不知沈忘必須要走的原因, 不就是不想将他蔡年時牽扯到這攤泥淖之中嗎?可是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能和他們并肩同路, 即便懸崖近在眼前, 他也不想做那唯一一個轉身離開之人啊!

“我——我根本不怕!”他大聲說着。

沈忘的嘴角顫了顫, 那眉眼間流瀉出的笑意是如此的疲憊:“我知道年時你不怕,可是我怕。”

沈忘擡起手, 輕輕拍了拍好友緊繃着的肩膀:“回去吧年時,若此事處理妥當,我們自會再來尋你。”說完, 沈忘和易微程徹便轉身離開了,留下蔡年時一人呆愣地立在院子裏。

秋風涼得緊, 吹得蔡年時暈頭漲腦,小院兒明明是南向的,此刻卻是比朝北的屋子都要冷上幾分。他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回了房間,一言不發地呆坐着直至日頭偏西。

沈忘說得輕巧,這件事怎麽會輕易處理妥當呢?暫且不論此案牽涉了多少大人物,光是柳七的身份就足以讓所有人心驚膽戰。方孝孺,這個曾經讓明成祖咬牙切齒的名字;瓜蔓抄,這個曾經讓整個朝野為之流血震動的連坐之刑……沈忘無非是一名小小的巡按禦史,他又能如何處理?

觸天家禁忌,逆天子龍鱗,更兼之現在朝野洶洶,那些見風使舵之輩紛紛上書,請求聖上懲治,就算聖上對沈兄青睐有加,可畢竟年幼,到時沈兄只怕腹背受敵,難以招架。

蔡年時越想心裏越慌,不自覺地伸手去抓自己的頭發,似乎那三千煩惱絲恏在手裏比長在頭頂更讓他安心。腦中天人交戰之際,虛掩的院門突然被敲響了。

蔡年時一怔,擡起頭,因為他與沈忘複雜的關系,朝中人唯恐躲他不及,此時又是誰來拜訪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此時城南的登雲客棧,沈忘的房門也被一把推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沈忘深知憑借蔡年時坦蕩的思維是絕想不到他們三人又回到了當年的登雲客棧。

沈忘擡起頭,看着推門而入的易微和程徹,二人的面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可見事情辦得很是順利。

“查出來了!那王大臣還有個妹妹,不過事情發生之時,她身染重病,事發之後又被投進了教坊司,很難講她知不知道具體的過程。”易微接過程徹遞過來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

張綽平身死,案件的線索表面上是斷絕了,可張綽平和王大臣曾是戚繼光部下的這一層關系卻是再也藏不住,三人便順藤摸瓜地在王大臣的身上找線索。借着易微之手,這次的查證便再也沒有了阻力,只一下午的時間,王大臣殘存在戚家軍兵冊中的信息便被盡數搜查出來。

“無妨,至少這條線索尚未來得及污染,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和幕後之人搶時間,哪怕是再細碎的證據都于我們有利。”沈忘道。

“那咱們這就走!”易微說着,手探到腦後将自己的長發挽了挽,塞到了四方平定巾下,又成了一個玉面書生。

沈忘站起身,程徹也随之正了正自己腰上的佩劍,卻換來易微一記淩厲的眼刀:“我們去查案,你去作甚!”

程徹笨嘴拙舌地嗫嚅了半天,轉頭求助地看向沈忘:“那——那我去不去?”

沈忘這才記起,當年的多災海魇一案自己曾差遣程徹去濟南府的花樓探問案情,着實惹惱了這位易大小姐,連忙陪着笑臉溫聲道:“這次有易将軍坐鎮,清晏只是随侍不敢造次,是不是清晏?”

程徹有些委屈,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上次也沒造次……”見沈忘的眸光看過來,也只得趕忙一疊聲地應承下了。

易微這才略略展顏,三人趁着暮色未沉向着京城教坊司的所在行去。明朝初年,太//祖極惡官場奢靡貪腐,要求禮樂機構一律從簡,僅設太常寺與教坊司承應宮廷樂舞,教坊司中的樂戶皆是貧苦人家所賣女兒或是因罪籍沒的女子,此時的教坊司尚且清白,與後來的“官辦妓//院”并無瓜葛。

可這一切自明成祖時期開始改變,為排除異己、懲治靖難忠臣,無數受牽連的女眷被發付教坊司成為娼//妓,世世不得為良,永無出頭之日,是以當世有“寧入浣衣局,不入教坊司”之語。

夜色将至,卻正是教坊司華燈初上之時,粉纛花牌,绮窗絲帳,雕欄畫坊,端的是人間歡愉在,紅粉銷金窟。諸妓房門,皆是半扇門扉,其上蒙着影影綽綽的紗簾,只消一眼便能望見屋中美人倩影,或行或坐,或低語或淺笑,當真是引人浮想聯翩。

這一路行來,莺聲燕語不絕于耳,易微本是女子,倒并不覺得有什麽,時不時目光坦蕩地向房中望去,為這些貌美女子的悲慘身世而嘆惋。沈忘的思緒盡皆被案情所占據,紅粉麗人如同過眼雲煙,只是目不斜視地向前走,愈發顯得身姿如竹,傲然而立。他與易微二人,一個君子端方,一個俊俏逼人,引得衆人為之側目。

唯一不自在的只有程徹一人,他低眉杵眼地悶頭走,腦袋恨不得塞到地縫裏,可饒是如此,臉依舊紅得發紫,易微也覺着他可憐,便走到他身側,替他擋住了那些如同虛設的房門。

穿過人聲鼎沸的長廊,三人終于行到了大堂之上,堂中人摩肩接踵,熱鬧非常。此時,人們的目光盡皆落在高臺之上且歌且舞的女子身上,易微畢竟是孩子心性,一手扯着沈忘,一手拽着程徹就往人堆裏擠。

只見臺上的女子一襲紅衣,輕紗覆面,做胡姬打扮,只露出一彎妙目,低眉婉轉間舞姿輕揚,着實讓人移不開視線。更為勾人的是她腰際間那抹雪白的皮膚,如同紅梅上的初雪,花甸間的月光,随着舒展柔軟的舞姿妖嬈騰挪,當真美極妙極。

易微盯着女子的臉半晌,輕輕擊掌,“就是她!”接着壓低聲音解釋道:“她就是王大臣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