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挾刃落花 (二十三)

第190章 挾刃落花 (二十三)

蔡年時帶來的噩耗和滾下床的沈忘幾乎同時到達, 把尚蒙在鼓裏的易微和程徹吓了一跳。程徹慌忙去扶手腳癱軟的沈忘,卻聽後者一疊聲地喊着柳七的名字。蔡年時的速度比程徹更快,他甫一抓住沈忘的胳膊, 眼淚也随之落了下來:“柳姑娘出事了, 無憂兄,柳姑娘出事了!”

“阿姊怎麽了!”程徹登時便炸了,他只知道一大早柳七便入了宮,臨行時囑咐他不要叫醒沈忘和易微,讓他們再好好歇一陣兒。程徹知道二人昨夜裏親眼見證了張綽平的死亡, 易微更是哭得兩眼紅腫,自然不會反駁,可誰料這邊柳七卻出了事。

“你別光顧着哭啊!說話!”易微也急了,拼命睜大兩個桃核般地眼睛, 瞪着哆嗦着說不出話的蔡年時。

“宮中的侍衛說——柳姑娘——柳姑娘被捕入诏獄了!”

此言一出, 程徹和易微卻靜下來了, 他們瞠目結舌地互相望着, 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錦衣衛诏獄, 乃水火不入之所, 疫疠聚集之地, 明之自創, 不衷古制,尋常人別說靠近, 就是随随便便提一句都只覺遍體生寒,牙關發緊,更遑論捕入其中了。這柳七不是入宮為小皇帝施針嗎, 究竟是犯了什麽大錯竟是連三法司都不過,直接入了錦衣衛的诏獄呢?

沈忘一只手撐着地面, 另一只手扶住自己暈眩的頭,緩緩開口道:“停雲……乃是方孝孺之後。昨夜,有人以停雲的身世相挾,讓我放棄查案。于是,今晨我便擅作主張,想要讓停雲離開這是非之地,莫要再牽涉其中,誰料她……”

——我氣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決定,而是明明我會做出與你同樣的選擇,你卻看輕了我柳停雲。

柳七認真鄭重的聲線似乎又響徹耳畔,沈忘心頭一陣揪痛,暗道:我終究是看輕了她……是我辜負了她。

“你的意思是,阿姊為了能讓你查案,不惜……不惜與那背後之人鬥個魚死網破!?”

沈忘痛心疾首地點了點頭。

易微攥緊了拳,狠狠地擊在地上:“這個賊王八!我去找舅舅,我還就不信了,這天底下沒人能治得了他!”

“不可。”沈忘一把抓住了易微的手腕,搖頭道:“戚将軍目前本就是泥菩薩過江,張綽平王大臣和他有脫不開的關系,若再牽扯上停雲之事,只怕……只怕有心之人會借此動搖國本。”

易微怔住了,她知道沈忘說得沒錯,此時正是明軍與朵顏部膠着之際,若是大明戰神戚繼光出了什麽問題,那真可謂是親者痛仇者快,乃是塌天的禍事。她急得直咬嘴唇,怒道:“那你說該怎麽辦!那诏獄——可不是人呆得地兒——”說到後面,倔強如易微,聲音中也帶了哽咽。

“我來。”沈忘在程徹的攙扶下,穩穩地站起身。

* * *

張居正步子邁得端直,腳下行得飛快,往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角色,此時的額頭已是微微見汗。還未及午門,他便遙遙望見一人,青衣直綴,蒼白膚色,直挺挺地跪在午門外的廣場上。

他已經跪了整整兩個時辰,暮秋的日頭當空照下,似乎格外憐惜他一般,柔柔地将他攏在那片耀眼的光華之中,張居正不由地長嘆一聲。

他知道這案子極是棘手,亦知道此案兇險異常,但他卻斷然沒有料想到,這醫術高超的柳仵作竟然是方孝孺的後嗣,而那幕後主使之人為潛藏身形,竟不惜觸天子逆鱗。

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的靖難一役,老朱家的天子換了人,也将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齊齊大換血。“淮以北鞠為茂草”絕非虛言,僅方孝孺一人所牽連致死的便高達八百七十三人,充軍流放之徒更是不計其數。

至仁宗即位後,大部份靖難忠臣始獲赦免,可方孝孺一族早已屠殺殆盡,又從哪兒出來柳七這樣一位方氏遺孤呢?而既然柳七尚存,又該當有多少方氏遺孤還殘存于世呢?

太陽穴抽痛地跳了兩下,張居正終于止步在沈忘面前。

“沈禦史,你這是作甚?”

沈忘擡起頭,面上依舊平和:“微臣沈忘——求見聖上。”

“此事事關重大,聖上暫且不會見你,沈禦史快些回吧。”張居正的聲音疏離而遙遠,恍若來自九天之上。

“聖上若不肯見我,微臣——便在這兒候着。”沈忘沖着張居正疲憊地笑了笑,兀自垂下頭去。

“沈禦史,我且問你,你這是候着聖上,還是威脅聖上?”張居正的聲音逐漸嚴厲起來,“你可知,你這樣一跪,有多少眼睛暗處盯着,有多少唇齒明面說着,一道道折子,一份份奏本,皆直指你沈無憂,聖上年幼,又要為你承擔多大的壓力!這是你一名臣子應盡的本分嗎!”

想及朱翊鈞圓圓的小臉兒上挂着的暖洋洋的笑,沈忘胸中一顫,可他卻終究攥緊了雙拳,一步不肯退卻:“文死谏,武死戰。無憂今日之言行選擇,早已做了赴死之打算,貶谪殺剮,無憂願一力承擔!無憂只求聖上,能看在柳仵作戴罪立功的份兒上,饒她一命,讓她能——”沈忘喉頭一哽,聲音弱了下去:“——活着。”

張居正心中一嘆:當真癡兒……

“沈禦史,你糊塗啊……”暮秋的風已經沁了涼意,張居正将雙手攏在袖中,挺直了腰:“先前,海剛峰曾手書一封,坦言你以身任天下之重,天下亦以天下重責之,現在看來這老古板倒是深知你心。這天下許多事情,非是錯與對便能定論,也非是生或死便可承擔。”

“此案牽連甚廣,若你能将背後之人揪出,就地正法,柳仵作一事亦非不能轉圜。沈禦史,是非對錯,生死磋磨,不看事,看人。”他雙目炯炯,微彎下腰,将雙臂遞給沈忘,以不容置喙的語氣道:“沈禦史,天涼了,莫要固執,回吧!”

聞言,沈忘心下有了計較,竟當真扶着張居正的胳膊站了起來。他雙目發黑,強自維持之間,卻聽張居正又道:“沈禦史,有句話我還想問問你。”

“張首輔請講。”

“若這一關,柳仵作當真挺不過去,你當如何?”

墨色的陰翳逐漸消散,沈忘看清了面前的人影,張居正脊背挺直,正捋着胡須意味深長地望着自己。胸中疼得鑽心剜骨,沈忘的面上卻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是啊,自己看輕了柳七,而張居正不也是看輕了自己?

“雖死而已。”

等死,死卿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