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十二

我知道歐陽還再跟張離見面,我不認為歐陽那天晚上是演戲,如果是他在演戲,那麽我就把自己的眼珠子給摳出來。歐陽會把張離發給他的短信主動給我看,都是些很肉麻的東西,愛稱一律是“愛人”。這讓我陷入了一個尴尬境地,我跟安然說過,不要小看每一場戀愛,愛情就是戰争,鬥智鬥力。安然會說我寫東西寫出神經病了。可是現在我不能在歐陽面前生氣,他已經把跟張離的點點滴滴都一絲不剩地告訴我,我說話的時候亦不能表現出我很小氣,所以我只能打落牙齒帶血吞。但是就這樣,張離也沒有放過我和歐陽,她纏着歐陽有兩個月了,時間一久,歐陽也就不再在我面前說起張離,他也意識到重複張離的陳詞濫調除了對我是一種傷害之外,并不能讓我感到安心。就在歐陽不再提及張離時,我又落在了無盡的猜測中,我甚至懷疑他們倆是不是私下達成了某種協議,我想,不能再這麽下去了,我不能讓一個生活之外的人影響我的心緒。

有天傍晚,我和歐陽坐在陽臺上乘涼聊天,他的手機響了。

“是張離嗎?”我問,歐陽的手機在家向來很安靜,他從不把公事帶回家。

“恩。”

“給我,我來接。”

歐陽遲疑了一下,把手機遞給我。如果歐陽不把手機給我,我的反映該是什麽?不敢想象。

“我知道有家咖啡館不錯,明天一起去嗎?”傳來的是張離細細弱弱的聲音,她比我适合叫小若這個名字。

“歐陽他不會去的。”我冷冷地說,臭着一張臉盯着歐陽,歐陽顯得局促不安。兩人應該是出去過,不然以歐陽的性格,問心無愧的話表現的該是很鎮定。

“我不是和你在說話。”

”結束吧,別鬧了!這麽纏下去,只是你自己受傷害,歐陽不會回到你身邊的。”

張離聽完就把電話挂了,我算是明白了,要想張離離開只有讓歐陽自己去說。

我把手機丢給歐陽,一言不發地走進卧室,歐陽跟了進來。

“怎麽了?”他問。

如果我直接提出讓歐陽去跟張離說清楚,我沒把握歐陽會答應,我只好趁勢發作起來。

“你還問我怎麽了?你們見過面吧!”

“就一起吃了一次飯。”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恨恨地瞪着他,我很少發脾氣,但是用四毛的話說就是‘臺風總是很少來,來的時候就帶着毀滅性’。我推開歐陽,把卧室砸了個亂七八糟,我光着腳站在一地的碎玻璃中,淚痕就如同細小的支流密布在臉上,一道未幹又添一道,歐陽該是吓住了,站在門口一直沒反駁我的話,我既像個怨婦又像個潑婦,我向歐陽高聲叫着,我跳着,我哭着,我鬧着,充分發揮了肢體語言,我只是想對歐陽傳達一個信息就是我非常生氣,直到歐陽的忍耐達到極限要爆發的時候,我忽然安靜下來,穩了下情緒,我坐到了地上,坐之前我還瞟了一下地下有沒有能紮傷自己的東西,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表演。我把頭埋在膝蓋中間,輕聲地說:“其實我真的非常難過,只要聽到你跟張離在一起,我就感覺天都成了黑的,我不想你跟其他女人還有什麽關系,沒了你,我就一無所有了。歐陽。我很愛你。”我擡起頭看着他,歐陽皺起的眉毛漸漸平下來,在他的眼睛中只有憐惜。小的時候,我爸媽教育我的方式就是先給一巴掌然後再給個棗,這是個真理。我站起來,走過去,不在乎地上的燈泡碎片,我要的就是小小的紮傷,所以每一步都踏的很輕,就在我離歐陽有一步之遙時,腳果然被紮傷了,我沒叫一聲,只是坐了下去,歐陽見狀立即沖進來,抱起來走到客廳,我把臉靠在他的脖子邊上,臉上的眼淚沾在他的皮膚上,我可以想象歐陽現在的心情,他一定覺得對不起我,那麽我的腳也就沒被白紮傷,我想要的就是他愧疚的心情。

歐陽把我放在沙發上,他用小鑷子幫我夾出了玻璃碎片,紮得并不深,歐陽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準備幫我去拿藥水消毒,我拉住他,靠在他懷裏,不說話,我在等他先開口,我不想讓事情演變到最後還成了我在逼迫他去跟張離說清楚。

“小若,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并不想在歐陽身上用心計,為了讓張離離開,我不得不這麽做。

“歐陽,你知道張離明明會想到這個時候我跟你在一起為什麽還要打電話來嗎?”

“是為了想讓你吃醋嗎?”歐陽的臉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的睫毛很長,濃密,垂下眼睑的時候遮住了黑亮的眸子,他還在研究我腳上的傷口。

“是的,你想想,如果你不接的話,我肯定會以為你跟她已經瞞着我在一起了,你接的話,雖然證明你們沒什麽,但是卻可以挑起我的嫉妒心,女人的嫉妒是很可怕的,你剛才也見識了吧!”歐陽聽完擡起頭看着我,我繼續說:“你肯定會覺得你跟張離認識很久了,她不會想出這樣的動機,是嗎?可是你真正了解女人嗎?你跟很多女人上床,卻從來不曾将某一個放在心上,更不曾研究過她們的想法,她們對你而言不過是小玩意,可是,你要知道,一個女人想要奪回愛情就會暴露出她陰暗的一面。”守衛愛情又何嘗不是用心良苦,所以我才會說,愛情是戰争。

“那你的意思是什麽?”恢複冷靜的歐陽格外不好對付,我說的每句話都要小心,不能讓他覺得我是帶着目的而說的,我要僞裝是個弱者。在愛情中,只有弱者才最能勾起男人的保護欲,這就是太過強勢的女人為什麽都不太幸福。

“我也不知道,這是你跟張離的事,我不能幹擾你的決定,何去何從也是該你自己拿主意才好的。”這時就更要顯大方,當年諸葛武侯就教育我們要“欲擒故縱”。歐陽托起的臉,在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小若,我不會再讓你受傷害了,你腳上的傷是最後一個為我添的傷疤,以後都不會了。”既然歐陽說了這話,想必就知道該怎樣做了,我不需要追問他怎麽去做,我要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歐陽,別太傷到張離,畢竟她也是愛你的。”我明明知道歐陽必定會傷害到張離,說這句話也不是真正為了她考慮,只是這麽說的話,會在歐陽心裏建立起一個豁達的形象,他會更愛我。

“小若,你要學會為自己想,明白嗎?”

“我知道。”張離不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像對待安然那麽對待她,她不過是敵人。

那天晚上我做夢了,回到我那個陰暗的小屋,家裏雖然有三個人,卻安靜地如同一座墳墓。我的父母不像那些要離婚的人們整天争吵,媽媽從來不跟爸爸發脾氣,她總是臉色蒼白地在家裏游蕩着,用哀怨地眼神瞪着爸爸,爸爸也很少說話,對媽媽的眼光視若無睹。現在想來我的父母親那時候一定非常疲憊,一個上班族在下班後還要面對那麽壓抑的家庭,心理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我夢到的是事實,在我高考那一年,我媽媽似乎是陷入了崩潰的境地,她一天也不能忍受這種婚姻生活了,她下班以後什麽事也不做就坐在沙發上看着爸爸在廚房忙碌,自言自語地念着:“離婚吧,離婚吧!”我不想去關心爸媽的關系,我人小言微,在家裏從來都是沒地位,沒有人在乎過我的感受,我的爸媽很自私,我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有天,媽媽終于爆發了,她舉着把菜刀站在爸爸身後,在埋頭炒菜的爸爸根本沒有發覺,我站在客廳裏,透過朦胧地玻璃窗看着這可怕的一幕,我掩起自己的嘴巴,眼淚不知不覺的滑下來,我還不滿十八歲,我還不算成人,我只能無力地閉上眼睛,就好象被人撕成了兩半,漂浮在雲上,不敢動一下,怕踩空一腳就掉進了無底深淵。等我再睜開眼睛,爸爸和媽媽面對面地站着,媽媽還舉着菜刀,爸爸則端着一盤菜,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麽,接着我看到媽媽把菜刀放在桌上,然後轉過身,走到我面前,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她說:“吃飯吧!”,我呆呆看着她,這就是全部的事實。可是我的夢不是這樣的,還是隔着那層模糊的玻璃,媽媽對着爸爸砍了下去,一片血紅覆蓋了整個視線,淅淅瀝瀝地掩去我所有思想。我掙紮着坐起來,冷汗浸濕了睡衣,身體像是篩糠一樣地抖起來,我咬着嘴唇哭起來,怕吵醒歐陽。這樣的夜很濕冷,我站在陽臺上,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平複我激動的情緒,可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地流下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以為自己忘記了,其實我什麽都沒忘記,所有的事情還是清晰無比地存放在記憶深處,不想碰觸并不意味着忘記。

在我哭地忘情的時候,歐陽從背後抱住我,“小若,你怎麽了?”

“我沒事,想起我的爸媽。”

“過段日子我陪你回家去看望他們吧!”

歐陽對我的家庭一無所知,更不知道我對家庭生活懷着怎麽樣恐懼,跟齊林在一起拖了兩年沒結婚,真正的原因不是沒錢,而是我害怕,害怕有一天也會跟媽媽一樣舉着菜刀站在愛人背後。

“再說吧!”

我沒說話,歐陽也沒說話,我終于停止了哭泣,直到天空被即将升起的太陽染成了橘紅色,我掙脫他的懷抱,我說:“我不喜歡陽光,我們進去吧!”

第二天總是嶄新的,尤其風暴過後,寧靜顯得格外美麗。張離消失了一個星期,我和歐陽又回到了當初的日子,很簡單的快樂。在快下班的時候,同事說:“小若,是你的手機一直在響吧!”我打開包一看,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張離打來的。

“喂?”

“我是張離,小若嗎?我們一起吃了飯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好。”

張離一直在埋頭吃飯,她不開口,我自然不會先說話,快要吃完時,張離說:“你确實很有本事,居然能讓歐陽死心塌地愛上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你要知道,一個寂寞太久的人,不是只有愛情就可以滿足了,他還需要朋友。”想起歐陽坐在黑貓裏跟一群人開心地大笑,我就知道當初無意把他帶進我的圈子其實就是愛情萌芽的時候。現在的歐陽可以說是并不孤單,他跟我每天在黑貓裏鬧到很晚,我如果沒時間的話,他還可以去找四毛,去找安然,去找齊林,他們都是他的朋友,盡管齊林或許還恨他。張離果然一愣,“看不出你還是個有心計的人。”女人看女人果然是比男人看女人看得透徹些。

“這并不是我有意安排的。”

“我知道,是誰都無法控制未來的,就像當初我覺得回到他身邊,以為他會敞開懷抱擁抱我,誰知道他擁抱的是你。”

我跟張離聊了很多,但都不是以歐陽為中心的,張離說:“愛情就喜歡突如其來地走掉。”我告訴她我和齊林,安然的故事,張離聽完笑了下,她說:“如果我是安然的話,你會不會把歐陽讓給我?”

“你永遠不會成為安然,有一個安然就夠了,我不會把所有都讓出去,我不想再一無所有。”是的,我之所以拼命地抓住歐陽就是我不想在一無所有,盡管我害怕未來,我已經一無所有太久,我沒有親情,友情也被傷害,縱然是愛情不夠美好,不能填滿所有的遺憾,可我也不想再失去。

和張離要分手的時候,她忽然跟我說:“我可以不主動聯系歐陽,但是他如果受了傷,再到我這裏的話,我也不會拒絕。”張離說完就走了,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夕陽裏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我想她一定過得比我還要痛苦,畢竟每個女人都不是茨威格筆下的“陌生女人”,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愛恨無關他人。

跟張離告別後,我站在喧鬧的街頭,從口袋裏翻出手機給四毛打了個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喝一杯。和四毛已經有快半年沒見過面了,他的剃了個光頭,整個人形象大變,頭上紮着一方鮮紅的方巾,架着一副褐色的太陽鏡,穿着豔藍的機車夾克外套,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一雙很簡單的黑色帆布鞋,整個人年輕了好幾歲。我盯着他胸前一大串藏飾,四毛搖身一變成了城市中的時尚青年,一改往日藝術家的作風。

四毛說,他已經從大雜院搬了出來,在靜安區租了個小公寓。四毛說他現在給電影公司寫劇本。四毛說,他現在還兼職幫別人做場記。總之,他現在有了正式的工作,收入不菲。四毛說自己飄了這麽久,應該安定下來了。我樂意看到這樣的四毛,畢竟這個世界上可以做藝術家的只是很少部分的人,而我們都不具備安于清貧的潛質。四毛說,小若,我在就該聽你的話,我做不了孟京輝,我的目标應該是十萬塊。我笑笑,這就是現實,它比任何理想都強大。四毛問我,最近過的怎麽樣?我跟四毛說了最近發生的事,說起我那個怪夢,一邊說一邊開喝,四毛忽然悲傷地盯着我,“小若,為什麽你的記憶裏全是苦澀?你有沒有嘗試過記下快樂的事?”快樂的事我也在記,只是悲傷的事太多,快樂自然被擠壓地不剩什麽。

跟四毛來喝酒是個不錯的選擇,現在這家夥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把很多開心的事告訴我,我覺得心裏被幸福漲得滿滿的,人就是這樣,當一個朋友真正住在了你心裏,你就會為他的高興而高興,為他的悲傷而悲傷。歐陽在下班後也趕了過來,看到四毛這麽精神就使勁地打趣他,我說:“你們聊,我去下洗手間。”當我出來時,看到四毛和歐陽面色沉重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我剛走到桌子前,倆人就不說了,哈哈笑起來,他們一定瞞着我在講什麽,一定是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我不想把氣氛搞得尴尬,于是我什麽都沒問,直到散場後把四毛送回了他的新家,我才問歐陽:“你跟四毛再說什麽?”歐陽沒有正面回答我,他問我:“小若,你從來沒跟我提過你家裏的事,是嗎?”我一愣,随即想到四毛很清楚我的家庭,他應該是告訴了歐陽什麽。“我不想提這些事。”我轉過頭,看車窗外的萬丈高樓和不停閃爍的霓虹燈,這個城市的燈紅酒綠已經掩蓋過太多的傷心往事,就讓它把我的過去也掩蓋掉吧!

“你想說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歐陽并不逼我,他從四毛那裏知道了我的家庭狀況,還想要我親口告訴他,就是想解開我心中多年的負荷,我肯親口告訴他的話,就代表我不再執着于那段往事,可以走出父母帶給我的陰影,可是現在我做不到。

“好。”

“我只是想讓你快樂。”

“我會快樂的。”我很快樂,在不想太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