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序章 她仿似舊時光走來的美人,帶着點……

時至年關,法院為結案率考量,開始控制立案數量,律所理應清閑一些,但老板最近談了幾個大案子,仍在辦公室裏埋頭工作,令我們幾個剛轉正的實習律師,也不得不跟着加班處理。

電視裏在播本市晚間新聞,畫面一切,是市裏領導在會見信和集團的董事局主席莊景明。

信和集團是香江莊氏的家族企業,由莊汝連執掌大權近三十年。去年春天,莊汝連對外宣布退隐,由小兒子莊景明接任董事局主席一職。

小羽感嘆道:“真年輕,生得又儀表堂堂。”

A姐念書時去過港島的大學做交換生,她起身倒掉茶渣,又泡了一壺濃茶:“聽講手腕了得。他排行最小,上面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人精。”

小羽聞言,轉身問道:“知遇姐,你在港島長大,當地小報有沒有刊載莊氏的獨家秘聞呢?”

知遇只是笑笑,搖了搖頭,又背過身鑽進厚厚的卷宗裏了。

老板仿似幽靈一樣現身,冷着臉道:“什麽獨家秘聞,好好工作最要緊。”

說罷,他又瞬時生出笑臉,對知遇道:“知遇,你過來下。”

不用說,明日老板準是要帶着知遇去撐場面了。畢竟她從C大法學院畢業,英文講得同native speaker沒兩樣,文書又寫得工整嚴謹,待人處事大方得體,是我們所最能拿出手的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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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遇姓宋,那天我在幫老板篩簡歷,郵箱裏挑挑揀揀,突然瞄見一封來自CLS的簡歷。

CLS是A國頂級法學院,知遇讀的JD學位,成績年級第一,畢業後若是mon Law System地區發展,譬如進紐約的頂級律所,第一年就能賺到19萬美金。

而我們這間律所才成立三年。老板從一所二流法學院畢業後,跑去東南亞創業,被印度人騙了一屁G股錢,一夜之間變窮光蛋,只能恨恨回國,在本市一間非訴律所找了工作,乖乖做內地資本市場的螺絲釘。

老板在祖國大江南北跑工地做盡調寫法律文書,給合夥人打工,做了三年,但內心的創業火種始終未熄滅。一天,他的法律意見書腳注行間距忘了調,又倒黴碰上合夥人同老婆吵架,合夥人情緒失控,抓了兩百多頁的文件,就往他臉上砸。老板倍感恥辱,第二天便辭職,梅開二度創業——這一次回歸老本行,開律所做訴訟業務。

當然這些都是老板喝醉後透露。我主要是想強調,老板無家世,無學歷,能力麽也馬馬虎虎,總之不似上海灘那些紅圈所大律師能夠呼風喚雨。他租不起陸家嘴的豪華寫字樓,就跑來浦西,租了個據說是誰誰誰住過的老洋樓。見甲方時,便舔着臉去借富二代朋友的保時捷,回律所仍是搭地鐵。

“幹這行,行頭很重要啊。”

給外人看的行頭光鮮亮麗,說明裏子不怎麽光鮮亮麗。當時律所加上我,正式員工一共四個人,只有老板有律師執照,其他都在實習期。這樣寒碜的配置,令錢多事少的案子,都同我們絕緣,老板只能找些大律師不屑做,客戶事又多的案子。

當然,我不是嫌棄老板,只是想說明,同知遇的璀璨教育背景比起來,我們律所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都着實磕碜了點。

當我将知遇的簡歷遞給老板時,他仿佛刮彩票中大獎,喜得在原地轉圈。老板厭煩了整日裏跟精明的小市民攪合,離婚、出軌、賣房子,攪得他頭疼。他想同大公司攀上關系,而我們所的員工,除了老板,都是剛進社會的女大學生,買不起超過四位數的套裝跟鞋子,面孔又透着傻氣,若是帶出去跟大公司法律總監同桌吃飯,着實拿不出手。當然,體面矜貴的律師,老板也付不起工資。

綜合我們所的條件,我憐憫地看着在辦公室搓着手,哼着小曲兒的老板,不忍心提醒他,人家算礙于情面同意遠程面試,也會被老板開的工資吓跑。

我們都對老板沒什麽信心,以至于知遇來所裏報到的那天,整個所都陷入一種仿若身處夢境的驚嘆中。

我仍記得那天知遇的樣子。

現下在大都市打拼的女生,尤其是在律師業這種人精紮堆的行業,面對千軍萬馬,必然要做足十分姿态,tough到令敵人聞風喪膽。于是便不得不全副武裝,連頭發絲都要氣勢洶洶。

但知遇是不同的。她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上着淺藍色的桑蠶絲嵌花襯衫,腳上是一雙看不出牌子的黑色羊皮細跟鞋,面容清麗,眉眼間俱是山明水淨,站在朱漆樓梯的扶手邊,攏着秋日的光,像是一支淡白的栀子花。

她仿似舊時光走來的美人,帶着點兒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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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裏有了知遇,便熱鬧了起來。知遇看上去溫和,但極有主見。因為她的緣故,我們所終于談成了兩家中型企業,做常年法律顧問,老板便對知遇愈發和顏悅色。

國慶節加了半天班,這天老板放了我們半天假。中午我們去外灘一間餐廳吃過飯,A姐講她相中一只香奈兒CF,可惜都斷貨,便想去半島酒店一樓的香奈兒店碰碰運氣。

“那裏的貨是本市最全。”

我跟小羽家境普通,律師的實習期工資也勉強夠溫飽,囊中着實羞澀,一只兩三萬的香奈兒包,是斷然舍不得的,平日裏逛商場,遇到這類店都是目不斜視。此時被兩名SA包圍,我們便顯得有些局促。

A姐倒是神态自若地在看貨,時不時向SA提問,但她的話比平時少了許多,也許這樣更能夠給她帶來勇氣。

知遇跟在我們後頭,也不講話,像是在發呆,只在A姐問我們哪個顏色适合她時,略微點頭或搖頭。

突然聽見一個女聲:“宋小姐您來啦,怎麽不提前打聲招呼!”

因是工作日,店內客人較往常顯得稀稀落落,她的聲音更顯出一種極富穿透力的熱情。

只見一名細長眼的濃妝女士,笑盈盈站到我們面前。跟着我們的SA見到她,都微微鞠躬。

我跟小羽面面相觑,只聽得知遇輕淺的聲音:“我跟朋友過來,随便看一看,您忙您的。”

那人聽了,先是請我們入座,SA趕緊拿來四瓶聖培露的氣泡水。

後來A姐悄悄同我跟小羽講,這間香奈兒店往常給的是依雲水,唯有一單消費大幾百萬的大客戶,喜歡哪種牌子的氣泡水,都要全店記誦。

知遇接過水,只道了謝,那人便又笑道:“倉庫新進了貨,不上架的,不知您跟朋友是否有需要呢。”

知遇聽了,問道:“你家還有classic flap的珍珠mini嗎?”

那人又笑道:“其實這款都斷貨,不過我可以幫您調一只。”

知遇點頭,又指了A姐道:“你們到時寄給趙小姐。”

我記得很清楚,過了兩天,A姐便收到了那只她肖想已久、全城斷貨的香奈兒。

知遇在我們眼中更加神秘,A姐都猜她是港島豪門貴婦,被我們嘲笑不如去寫八點檔狗血劇。

我那時太年輕,總覺得日升日落,你我這樣的普通人,終其一生,哪能像電影,有那樣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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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一日晚間,老板帶了知遇跟我,同客戶公司的法律總監在寶麗軒吃飯。對方是一間港資食品商,從港島飛來,下榻在蘇河灣的寶格麗酒店,晚上也不願太折騰,便在旁邊的寶麗軒吃飯。我跟知遇作為助理,提前了一個鐘頭在酒店大堂等客戶。

連續一周加班到晚間十點,我身體着實吃不消。知遇要了杯咖啡,仍是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寫文書。

酒店大堂沙發柔軟,我眼皮打架,睡意漸生,下一秒就要厥過去,卻被服務生打斷。

“兩位女士,實在是不好意思,等會可能需要兩位移步。”

他拿出兩張黑卡,彎腰遞給我們:“這是我們酒店47跟48層bar的餐券,各有兩千元,所有餐品都可以用,也能開酒。”

這樣大手筆,想必是有貴客。

知遇正要說什麽,忽聽得大堂一陣騷動,服務生都湧到門口,齊齊立着。

旋轉門先是進來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他套了一件暗色大衣,身形挺拔,步履匆匆。

知遇合上筆記本電腦,對我道:“48層夜景不錯,不如去看一看。”

她想把筆記本塞進托特包裏,一時沒拿穩,電腦都摔到大理石地面上,在一片寂靜之中,撞擊聲顯得十分突兀。

那名男子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轉身朝我們望過來。

知遇低着頭,抓了幾次,才撿起地上的筆記本電腦,也不理會旁邊想幫忙拎包的服務生,只拽了我的胳膊,直往電梯間奔去。

她走得急,我都有些跟不上。

仿佛逃亡一樣。

慌亂中,我忍不住轉過頭,那名男子已經返身,在同大堂經理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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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知遇顯得忐忑不安,幾次都講錯對方title,令老板臉色都不好看。我隐隐覺得會發生些什麽,但直到這頓飯快結束,都未有情況發生。知遇顯然松了口氣。

最後一道菜上來時,服務生遞來一瓶酒并一張名片,講信和集團的副總沈弘杉先生在隔壁,同宋小姐是大學同學,想請故人過去敘舊。

沈弘杉是莊景明最信任的助理,在莊景明未發跡時便兢兢業業跟着他做事,如今已經是信和集團三名核心管理層之一。但相比另外兩人,其實莊景明仍最倚賴沈弘杉。

沈先生竟然都同知遇這樣熟稔,桌上各人都驚嘆不已。客戶是港島人,原本拿腔作勢,見沈弘杉都遞來名片,轉臉就誇起知遇,十分客氣。

老板更是眉開眼笑,直言老同學敘舊最要緊,叫知遇趕緊過去。

知遇想了想,叫我跟她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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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麗軒位于上海總商會大樓舊址,服務生并沒有帶我們去隔壁包間,而是一路領着我們,往旁邊的酒店去。

像是知道我心內不安,知遇挽起我的手,終于笑了笑:“他不會做什麽。”

那時我以為知遇口中這位“他”,是沈弘杉,還暗中唾棄自己八點檔狗血劇看太多,老同學敘舊而已,搞得一驚一乍,仿佛對方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

我們被帶到一間套房內。

偌大的會客廳內,坐着一個人。

他背對着我們,落地窗前是黃浦江畔熱鬧璀璨的夜,淡紫暗青的雲霧飄着,碎金一樣的燈火連成一片。

這便是我第一次見到莊景明的情形。

沒由來的,我覺得他好像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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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景明并不驚訝見到我,也許他心裏不高興,但這樣的人總是能夠很好地藏住自己心中真實想法。

莊景明先是同我問好,問了我的家鄉,和一些律所的情況,像是一個關愛後生的長輩,雖然他看上去着實很年輕。

律所雖然處境狼狽,但我不好意思跟他講,畢竟他手下的沈弘杉跟知遇是同窗,讓他們知道知遇如今在這麽一間不靠譜的公司工作,總歸太給知遇丢人。所以我便撿好的講,告訴他最近我們所也同兩家科技公司有了業務往來,雖然都是50人左右的中型公司,但都是搞人工智能的,是行業藍海。

我還跟他講,這兩筆單都是宋小姐談下來的,對方法總刁鑽得很,但遇到宋小姐,也只能甘拜下風。

莊景明聽了,笑了笑。雖然這笑很是溫和,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他心裏有些難過。

待我誇完知遇,知遇突然起身,道:“莊先生,我們明日還要工作,後面就不敘舊了。”

我怕莊景明不高興,便跟着站起來,解釋道:“知遇明天得去北京出差。”

不知為何,莊景明面容突然失去血色,嘴裏喃喃道:“知遇,知遇,好名字…”

他表情茫然,像是失了魂魄。

但他終究是商業帝國見慣風浪的話事人,很快便抹去了臉上的脆弱,轉而恢複平靜。

他望着知遇,笑道:“他已經死了,不是嗎。”

其實這并不全然是笑,莊景明只是牽起了嘴角,顯出一種殘忍的愉快。

我感覺到知遇的身體踉跄一下,仿佛支撐她的什麽東西碎掉了。

許久,知遇開口,聲音沙啞:“我會永遠挂念他。”

莊景明從桌上的雪茄盒裏,抽出一支雪茄,沒拿穩,雪茄掉落地毯上。

知遇側過臉,對我道:“我們走。”

我點了點頭,跟着她往外走。踏出套房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回過頭,瞧見莊景明頹然地陷進沙發,他低着頭,一只手夾了雪茄,搭在沙發扶手上,另一手裏的打火機開了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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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靜安的房子租金不菲,我這樣的低年級律師斷然租不起,便和朋友在閘北租了一套兩居室。此時夜已深,地鐵已經停運,我只能叫滴滴,得花八十來塊,心中有如刀割。

幸好知遇請我去她家過夜。

“女生大半夜獨自乘坐的士,好危險的。”

她見我情緒不高,便講起港島的深夜故事,都是些驚悚的連環殺人案,其中好多都被拍成電影。

我終于有一絲絲忘掉今夜的奇遇。

淩晨時分,我感到口渴,從床上起身來客廳喝水,瞧見露臺上的知遇。

她在抽一支煙。

滿天烏青的雲被風吹散了去,露出淡淡的月。

天上的風嗚嗚咽咽的,掀鼓起她暗色的絲質睡袍,令她的身影愈發單薄,仿佛就要化在濃墨一樣的夜裏。

只她手指間的一點點火光,在淩厲的寒夜裏,明滅生息。

知遇聽見身後動靜,轉過身,按滅煙頭,拍了拍手上的煙氣,突然道:“要不要聽故事呢。”

我即刻點頭。

想必諸位也能理解我的不加掩飾,我太想知道她同那一位莊先生的前塵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