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明朝,北京城郊

晴空萬裏,原野曠闊,遠處一片森林郁郁蔥蔥,掩着一方如鏡的湖泊,映着天上朵朵白雲。

今日天子出城游獵,随行的小兵正忙碌地在空曠處紮起一頂頂營帳,香雪坐在昭武郡王的馬車上,素手纖纖,正執壺點茶。

簾外天高地廣,簾內只有一方靜谧的空間,任簾外風聲和人聲喧嚣吵嚷,她只專注於簾內這一壺茶,這一盞清香。

她從很久以前就明白,她的世界只有眼前這方寸之地而已。

她出身不顯,從小長於閨閣,十四歲那年入宮選秀,成了宮女,來往的便是宮裏那幾處亭臺殿閣之間。

這樣的她,原該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她也不求皇帝臨幸,不求上位為嫔妃,只求閑暇時能為自己點一盞茶,喝一口唇齒留香。

可人生難料,她竟會被皇帝下旨賜給當寵的将軍郡王,而後又有人找上她,挾持了她唯一的親弟弟,命她為他們辦一樁事,保她弟弟平安富貴。

她父親只是個監生,在她入宮後不久,她的家族便因一次水患遭難,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都死光了,只留下年幼的弟弟托給母舅那邊的人照顧。

在這世上,她也只牽挂這個弟弟了,就算不能保他富貴,也一定要讓他平安。

所以怎麽辦呢?

她只能做了,殺了那個男人!

可如何才能一擊中的,着實費盡她思量,無論是下毒或行刺,她總要想辦法撇去自己和這件事的關系,否則小皇帝一旦震怒,別說她這個兇手死無全屍,就連弟弟和母舅一家都逃不掉滿門抄斬的命運。

不過就算她僥幸成功,怕同樣難逃一死,那位神秘的幕後主使者難道不會擔心她有一天洩密?

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早在她接下任務的那一天,她便知曉無論事成與不成,自己前方只有一條死路,總有一天會走到盡頭。

她原想走得快一些,可那男人實在太聰明了,或說太冷情,對她們這些後院的姬妾從來不假辭色,她進府兩個月,他竟是一次也沒主動來探望過她。

或許是他們初次相見,她給他的印象太壞了,他在清晨練劍,她竟闖進了屬於他的私密空間。

他認為她是刻意在他面前展現自己來争寵,她不否認自己是藉着散步之名想一窺這個男人的身姿,只是沒想到會犯了他的大忌。

她只是個姬妾,對他而言就只是個玩意兒,他是主人,她是可打可殺的奴婢。

第一眼,她沒能令他動了心,就注定了節節敗退。

這次游獵,他本也不欲姬妾随行,要不是小皇帝随口一句話,她也沒這個榮幸陪侍。

小皇帝想喝她點的茶,所以他才把她帶來。

一念及此,香雪不禁幽幽嘆息,捧着茶盞淺淺地啜了一口,水霧在眼前朦胧。

從前在宮裏,她雖也遠遠地見過他幾回,但都是驚鴻一瞥,上回相見又不大愉快,她連頭都不大敢擡起來,直到今晨,她才有機會将他的相貌看得清楚,正如那些宮人私下議論時所說的,這位郡王爺确實長得很好看,身姿高大俊偉,五官宛若刀雕斧鑿,眉目淩厲張揚,看似貴氣逼人,卻又內含某種英睿光華。

許是長年上戰場的緣故,他的膚色并不如一般貴族公子那樣白皙,而是一種淡淡的古銅色,偷窺他練劍那回,那半敞的衣襟下露出結實勻稱的肌理,汗水在晨光下如朝露瑩瑩閃爍,自有一股陽剛的魅力。

怪不得那麽多名門貴女想與他聯姻,誰家姑娘不想嫁個允文允武的好兒郎?

說來能做他的姬妾也算她好運呢,當日她出宮時,那些宮裏的好姊妹們可是個個嫉妒又羨慕地目送她。

她們哪曉得她赴的是一條黃泉之路……

☆、第05頁

香雪自嘲地勾勾唇,簾外忽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呼哨,跟着馬蹄聲雜沓而來,揚起漫天煙塵。

是游獵的貴人們回來了,不知這趟郡王爺的收獲如何?

素手悄悄執簾,掀起一道細縫往斑竹簾外望去,眸光稍一流轉,那挺拔偉岸的身影便赫然入眼,如一道閃電,照亮了她狹小的世界。

她癡癡地望着。

入夜,繁星點點俯視人間,原野中央架起一座營火,熊熊燃燒着暖意,小皇帝半坐半躺在老虎皮鋪就的座褥上,下首那桌坐的正是朱佑睿,兩人喝酒吃肉,談興正濃,也不管其他王公大臣在一旁看這哥倆好的一幕看得紮眼。

香雪跪在朱佑睿身側侍酒,在這樣的場合,她是沒資格坐下的。

“将軍大人今天可得意了,獵了一頭狐貍又打了好幾只野兔,成果可比朕豐碩不少啊!”

這要是別人,聽皇帝這半酸不酸的揶揄,早就冷汗直下了,也只有朱佑睿敢滿不在乎地一笑。

“臣的箭術是比皇上好那麽幾分。”

大言不慚的一句話教香雪微微一驚,連忙斂眉低眸。

“給你幾塊染布就給朕開起染坊來了?”小皇帝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是臣失言,臣自罰一杯!”朱佑睿舉杯,很乾脆地一飲而盡。

“得了,你說的也是實話。”小皇帝悶了,伸手揉了揉下巴。“你這騎射是戰場上磨出來的,朕不如你也是應當。”

“皇上說的是。”

小皇帝又賞他兩枚白眼,忽地一拍大腿。“朕就不相信,等朕在西苑再苦練個幾年會及不上你!哼,到時我可要親自斬殺幾個鞑子的賊首給你看。”

“臣靜待那天的來臨。”

這話愈說愈不成樣了,香雪聽得心驚,這才深切地領悟朱佑睿有多麽得寵,小皇帝在他面前又是多麽葷素不忌,什麽都敢說。

不愧是天子信臣。

“對了。”小皇帝眼珠滴溜溜地一轉,瞄了瞄安靜垂首的香雪,嘴角勾起壞笑。“朕把這太素殿的美人宮女賜給你,你覺得如何?”

香雪正斟酒的素手一顫,朱佑睿則是眉目不動。

“臣至今尚未有機會喝她點的茶。”

“什麽?你還沒喝過?”小皇帝驚訝,這意思是他連碰都沒碰過這女人嗎?狐疑的目光朝香雪掃去,她頓時頭皮發麻。

小皇帝這是怪她侍候不周吧?身為姬妾,卻不能引起主人的憐惜,兩個月來他連她一根手指也沒碰,她是夠失敗了。

香雪咬了咬牙,不着痕跡地瞥了朱佑睿一眼。

這男人是故意的吧?他定知曉他一句話便能送她上死路!可他為何要這般說話呢?無論如何,她也是小皇帝賜予他的人,她若有不是,聖上也不免有識人不明之疑慮。

或者他就是故意的,暗示小皇帝以後別再送女人給他了……

香雪一時也想不清,只能暗暗深吸一口氣,很識相地伏身跪倒在地。“賤妾失職,請皇上降罪。”

“得了吧!是這家夥不理你,又不是你不理他,降什麽罪?”小皇帝一針見血。

這話卻絲毫安慰不了香雪,只令她更加顏面無光。

可區區一個侍妾,又哪來的面子可顧?

小皇帝哼哼兩聲。“皇叔,你這可是跟朕作對?朕說她點的茶好喝,你偏不喝,是對朕有何不滿嗎?”朕賜予的女人你看不上,莫非是懷疑朕的眼光?

“皇上聖明,臣怎麽會有不滿呢?只是近日臣實在忙碌,并無閑心點茶、喝茶。”倒不是看不上,只是最近不想用,皇上若有閑不妨管管國家大事,微臣這點家務私事就不勞費心了。

君臣互打機鋒,自然都明白對方話中涵義,目光化為兵器在空中交擊,火花四射。

“你有空喝酒,卻沒空喝茶?”小皇帝意味深刻地笑了笑。“那就今晚吧!回頭你回自己的營帳裏讓美人兒侍候你一盞醒酒茶,教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冷面将軍也好好消受一回美人恩。”

就硬要送他入洞房是吧?

朱佑睿無聲地嘆息,皇帝禦口都開了,他明天要是不送上落紅的帕子給皇帝驗看,怕是皇帝接着就要嘲笑他不像個男人,口口聲聲要替他賜婚,幫他找回男性雄風了。

“臣謹遵皇上旨意。”縱是咬牙切齒,也只能認了。

回到暖融融的營帳內,那些小兵們也不曉得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竟在榻上挂了紅羅帳,鋪了戲水鴛鴦的被褥,桌上燃着一對紅通通的喜燭。

朱佑睿看得嘴角直抽。

出門在外,這些人是從哪裏弄來這些的?準備得還真周到啊!

香雪比他早一步回營帳,她沐過了香湯,此刻穿着一襲繡着蝴蝶穿花的粉桃色衫裙,半乾的秀發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绾着,素着一張清秀容顏,更顯身姿淡雅,嫋娜娉婷。

“爺回來了。”她屈身行禮,嗓音甜美如醴。“可要先行沐浴?”

他看都不多看她一眼。“我口乾了,先給我一杯茶吧!”

“是。”香雪捧來一盞事先備好的醒酒湯。

他挑了挑眉,以為她會現場表演點茶的手藝。

她看出他的意外,淺淺一笑。“點茶講究心情氣氛,如此才能品出茶的滋味,爺今日怕是沒這心情,容妾改日再為爺獻茶。”

好吧,人家也不屑随随便便就點茶給他喝呢!

這番隐微的傲氣倒是稍稍勾起朱佑睿的興致,仔仔細細地看了面前的美人一番,也算是姿容妍媚,如清風明月,令人舒心。

他一口喝乾了醒酒湯,将茶盞遞還給她,自行到簾後沐浴,隔着一道薄薄的紗幔,他的身影其實香雪都能看得見,一時口乾舌燥。

今夜,就要将自己給了他嗎?

反正遲早要給的,一個将死的女子守着貞潔也沒用,只是這顆心怎麽就跳得這麽慌呢?亂得她腦袋空空,都不知該做什麽好。

☆、第06頁

片刻,他沐浴完畢,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便走出來,她連忙端來炭盆,坐在榻邊,先用一方巾帕将他一頭濕淋淋的頭發擦了擦,然後一束束地捧起來在炭火邊耐心地烘烤。

他手捧一卷兵書讀着,而她看着他中衣下的肌肉近在眼前,芳心怦怦地跳,臉蛋悄悄地浮染紅暈。

怎麽辦?怎麽辦才好?

內心百折千回,就是壓抑不了緊張,再如何勸服自己冷靜,畢竟也是一生一次的初夜。

墨發烘到半乾,他忽地不耐地擺擺手。“好了,就這樣吧。”

她震了震,小手在半空中僵了一會兒,這才緩緩放下。

“安置吧!”

“……是。”回話的嗓音雖溫順,卻掩不住一絲猶豫。

他回頭看她,只見她臉若芙蓉,染着淡淡嫣色,明眸乍見他目光,閃爍了下,接着便強作鎮定,粉唇微微一彎。

“爺今日騎馬騎了一天,肌肉想必緊繃,妾給爺揉揉吧!”

語落,她見他不發一語,便當他是同意了,半跪在他身前,捧起他一條小腿,春蔥般的手指有技巧地按揉着。

這是在拖延時間?

朱佑睿居高臨下,星眸炯炯。

他并非守身如玉的柳下惠,元配趙月薇去世後,也偶爾會輪流進幾個侍妾房裏,只是他似乎對性事有某種潔癖,總覺得碰了自己不喜歡的女人頗不自在。

漸漸認清後院那幾個姬妾的嘴臉後,他便對她們毫無興趣了,而皇帝硬塞給他的這個女人,又如何呢?

他靜靜地打量她,她低着螓首,露出頸後嫩白的肌膚,脖頸彎出一個美妙的弧度,纖細柔婉,彷佛一折就斷。

他心念一動,擡手拉出她發間的玉簪,發絲如瀑傾瀉,在她腰間搖曳。

他能感覺到她嬌軀一顫,按揉的動作也僵住了,半晌,才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果真是想逃避侍寝呢!

不知怎地,朱佑睿忽然想笑,比起其他女人此刻或性感或羞澀的勾引,他更喜歡她故作堅強的膽怯。

大手擡起她小巧的下颔,明眸似乎平靜如水,他卻敏銳地察覺到那靜水下的一絲波瀾。

他定定地盯着她,眼神清冽明透。“你明白皇上今夜講的話是何用意吧?”

唇如風中嬌蕊一點紅,不着痕跡地顫了顫。“妾身明白。”彎睫如蝶翼,乖巧地斂伏。

還是少了點趣味啊!朱佑睿挑了挑眉,忽然沒了興致,直接躺下。“睡吧!”

就這樣?香雪愕然,失神了好一會兒,才安靜地跟着躺下。

原來他還是不想碰她啊!心頭萦繞一股無法言喻的酸澀,聽着枕邊人綿長沉穩的呼吸,她卻是久久不能成眠。

亢桌上的喜燭依然燃着火光,滴滴燭淚垂落。

半夜,朱佑睿被一陣細微的響動驚醒。

他警覺地睜開眼,豎起耳朵聆聽,似有來人接近的跫音,而且人數不少。

忽地,一道尖銳的呼號劃破靜夜的空氣。“有刺客!”

朱佑睿一震,小皇帝向來就最煩那些繁文缛節,這次出門游獵,若不是他堅持,恐怕小皇帝還想試試微服出巡的滋味,即便勉為其難地聽了他的勸告,也只是帶了部分的皇城禁衛軍以及一小隊禦前帶刀侍衛,要在這黑夜裏應付突如其來的刺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思及此,他顧不得身旁那嬌軟的女子睡得正熟,急急翻身下床,随便披上一件外袍,便提刀沖出營帳。

火光人影,刀劍交擊的铿锵聲,夾雜着兵士們的吶喊,遠處甚至傳來馬兒受驚的嘶鳴。

香雪原就睡得不安穩,在這種情況下焉能不醒?她目送朱佑睿提刀出帳,心韻淩亂,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

饒是帳外早亂成一片,她也沒勇氣只披了件外衣就出去,她下床穿戴整齊,偷偷掀簾一瞧。

夜色深沉,縱然有火把照明,她也費了一番眼力才找出朱佑睿正在皇帝主帳附近跟某個黑衣刺客交戰,至於小皇帝本人,她遠遠地瞧不清楚,但那一團帶刀侍衛中間圍起的那位,應該就是他。

她正猶豫着該是滅了殘餘的火燭,就這麽躲在帳裏不動,還是趁這兵荒馬亂之際悄悄給朱佑睿刺上一刀,完成自己身負的任務?心思尚未定,便見朱佑睿和黑衣刺客逐漸往這邊打來。

機會只有轉瞬,不容她遲疑,香雪撿起一把落在地上的短刃,悄悄藏在衣袖下,一步一步接近朱佑睿。

她走得很慢,雙腿打顫,手也在打顫,生平沒想過自己會殺人,而且對象還是那樣一個英睿卓拔的男人……

忽地,不知從哪兒射來十幾支利箭,紛然如流星,直墜在小皇帝周遭的包圍網。

朱佑睿瞥見箭雨,一時心急,嘶聲厲喊。“保護皇上!”

可偏偏他自己卻是抽不了身,眼看皇帝的包圍圈被打散了,那道明黃色身影在刀光劍影裏左閃右躲,情況危險,他心急如焚,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粉桃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将那影子拍往刺客那處,趁那刺客措手不及,攻勢延阻之際,閃電脫身,往小皇帝身邊飛奔而去。

“替我擋一擋!”倉促之間,他只撂下這麽一句話。

也不曉得他知不知道自己抓來當肉盾的不是帶刀的侍衛,而是她一介弱女子。

香雪百般無奈地受了刺客一刀,砍在肩頭,汩汩出血。

如果她早一步狠下心來行刺朱佑睿,也不會被他拿來當肉盾了!這莫不是上天對她開的玩笑?

她疼痛地跪倒,刺客砍了一刀後也不再理會她,迳自加入同伴們的戰局。

☆、第07頁

這一刀砍得很深,她全身冷汗淋漓,神智昏昏,她強自支撐着不暈過去,迷蒙的眸光在不停晃動的人影中尋找着那個男人。

她怎麽就沒想到呢?能在那腥風血雨的戰場上存活下來的男人必有冷血殘酷的一面,危急之際拿她當作肉盾脫身,并不奇怪。

終究,她只是個姬妾罷了,若是能夠因此救皇帝一命,也是她祖上積德呢!

又有箭雨朝這個方向射來,香雪掙紮地起身想逃,撞上幾個匆匆趕往皇帝主帳的太監和宮女,她踉跄地一晃,結果後背又挨了一箭。

一口氣提不上來,她軟軟地撲跌在地,衣衫染血,逐漸溢流地面。

她怔怔地望着那一點一滴,逐漸讓塵土吸收的鮮血。

就要這麽死了嗎?

若死了,誰會思念她呢?弟弟會記得她這個姊姊嗎?

或許只如一陣飛煙,轉瞬便會消失於這世間,不曾留下一點痕跡。

罷了,就這樣死了也好,也就不會再有人逼着她害人了。

“朱……佑睿……”

臨死前,她想叫一叫這個曾與自己親密同床的男人,雖然她知道她沒資格直呼他姓名,不過,就讓她任性這麽一次吧!

她拚盡力氣擡頭,渙散的目光也不知飄往何處。“朱佑睿……”

誰在喊他?

經過一場激烈的打鬥,黑衣刺客群盡數被殲滅,小皇帝安然無恙,朱佑睿也有了餘裕觀察周遭。

放冷箭的刺客也被一隊禁衛軍掃蕩了,如今營地一片狼籍,不時有重傷的兵士倒地呻吟。

朱佑睿。

那聲音明明那麽細弱,卻如一道落雷劈在他耳畔。

朱佑睿猛然驚覺,對了,香雪呢?那個女人上哪兒去了?

銳眸凜冽一掃,尚未來得及發現她的身影,幾匹驚馬忽地踢踏嘶鳴而來,在營地裏一陣亂沖,所過之處人人驚駭。

其中一匹沖向朱佑睿,他身形機敏地一挪,右手抓住馬缰,左手以刀點馬背為支撐,俐落地翻身上馬,穩穩控制着籠頭止住馬匹。

其他幾匹也分別被幾個馬術特別好的侍衛馴服,但其中一匹卻朝一個倒地的女子奔去,只差那麽幾步,她便可能慘死馬蹄之下。

是香雪!

朱佑睿認出了那道纖細的倩影,心念電轉,踢着馬腹朝她疾馳而去,在千鈞一發之際,弓身展臂,将她輕盈的嬌軀一把拉上馬,扣在自己身前。

定睛一瞧,他這才看見她背上插着一支斷箭,肩頭也有刀傷,正血流不止。

“你沒事吧?”他沉聲問。

她早已在昏迷邊緣,可聽見他的聲音,仍是極力掀起沉重的眼皮,昏蒙蒙地望向他。

“朱……佑睿?”

她竟然直呼他的姓名!

朱佑睿訝異地挑眉,不及細思,身下的馬匹又躁動起來,為了讓受驚的馬兒定下神來,他不得不帶着她又往林子處奔馳了一陣,可就在此時此刻,他瞥見一個刺客的黑影閃過林間。

竟有漏網之魚!

為了查出究竟是誰謀劃這場行刺,圖謀不軌,更為了确保小皇帝性命無憂,他也顧不得懷中佳人身上有傷,快馬加鞭便往那刺客追逐而去。

“你忍着點,等我先把刺客拿下,就送你回去療傷。”他低聲對佳人解釋,也不曉得她有沒有聽見,她身上的血逐漸染濕了他的衣襟,教他莫名的有些着慌。

必須速戰速決!

他冷然尋思,抱着她躍下馬,将她安置在某個樹洞隐密處,叮咛她好好躲着。

“在這裏等我。”

“你……去哪兒?”

“去追那刺客,總得留下一個活口來盤問。”他淡定地解釋,轉身又重新躍上馬,去追那個拚命往森林深處逃竄的黑影。

不要走。

柔若無骨的小手顫巍巍地擡起,試圖挽留,終究又無力地垂落。

蒼白的嘴唇勾起一絲自嘲的苦笑。

她有什麽資格留他呢?他甚至連跟她同榻共眠時都不想要她,又怎會給予她一點點關懷?

說到底,她并不是他的誰,只是個随手可棄的玩意兒……

月華如水,冷冷地照在這無情的世間,男人抛下佳人,縱馬遠去,沒想到這一追,卻是中了對方聲東擊西的陷阱,一支淬了毒的利箭從他身後淩空飛來,穿背而入,痛得他椎心刺骨——

現代,北京

有人追殺我!

鄭奇睿在電話裏說完這句,驀地傳來一陣打鬥聲,接着線路便斷了,程思曼背脊泛冷,立即找上北京公安局,在當地警察的協助下,利用手機定位,搜尋鄭奇睿的行蹤,終於在一條陰暗狹窄的胡同裏找到昏迷不醒的他,緊急将他送去醫院治療。

也不知他惹上了什麽麻煩,被人打得傷痕累累,肩臂、背脊、手腕及眼角都有瘀青,嘴角破了道口子,額頭也有碰傷。

這些傷勢都不算嚴重,最令程思曼緊張的是他後腦勺腫了一小塊,雖然醫生檢查過後認為并無大礙,頂多只是輕微的腦震蕩,她仍是放心不下。

嘴上對這個纨袴公子再不屑,他畢竟不是個壞人,就只是浮華了一點,“單蠢”了一點,她不認為他應該受這種罪,何況他可是董事長唯一的寶貝兒子,要是有個什麽萬一,教老人家情何以堪?

☆、第08頁

想到鄭成才還躺在臺灣的醫院裏,程思曼不覺胸臆揪緊,無論如何,希望這父子倆都平安無事。

她徹夜坐在病床旁守候,天亮了又暗,鄭奇睿昏迷了十幾個小時,仍不見蘇醒的跡象。

她愈來愈焦急了,護士進來替他量過體溫和血壓,觀察生理監測儀的數據,都說情況良好,可為何他就是不醒呢?

“你這混蛋,我可是不吃不喝在這裏陪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好好睡一覺,你都不覺得良心不安嗎?還不給我快點醒來?”

聽護士小姐說,多和病人說說話對喚醒他有用,程思曼立時連串叨念起來,将堵塞於胸臆的焦灼、擔憂一股腦兒宣洩出來,若是鄭奇睿醒着,聽她從他生活态度散漫罵到工作不認真,甚至将他幾個經常來往的損友一一揪出來痛批,怕是早就摀着耳朵提腳溜到無影無蹤了。

可如今他卻是一動也不動。

“鄭奇睿,你醒醒!別再睡了,快醒過來!你知道你爸爸又入院了嗎?你是他唯一的兒子,為什麽老是令他這麽擔心?”提起老人家,程思曼漸漸地感到辛酸,眼眶微紅。“你快醒來,我們回臺灣去看你爸,他等着見你呢,你回去好好孝順他,別再惹他生氣了,好不好?鄭奇睿,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吧?別裝死了,快點睜開眼睛,算我求你了……”

驀地,躺在病床上昏睡的他似有了動靜,眼球激烈地移動。

她察覺到他的反應,大為驚喜,清亮的杏眸圓睜,屏息期盼,終於,他緩緩地擡起眼皮,露出一雙深邃湛幽的墨眸。

“你總算醒了!”程思曼高懸的芳心總算安落,唇角直覺地彎起淺笑,可轉念一想,這家夥是因為偷偷溜出國才會發生這種意外,忍不住伸出玉手狠狠掐他臂膀。

他似乎有些驚吓,瞳孔倏縮。

“你這混蛋!你知不知道我快擔心死了?你就不能一天不惹麻煩嗎?可惡!”

他不吭聲,只是一再地眨眼,好似在适應光線,慢慢的,迷蒙的眼神變得清亮。

他怔怔地望着她,起初就像不認識她似的,不一會兒,目光有了焦距。

“香雪?”他沙啞地喚。

誰啊?

程思曼愕然。“誰是香雪?”

“你……不是香雪?”他迷惑地瞧着她。

“我?”說她是香雪?

這家夥!居然連她都認不出來,他該不會還以為自己身在哪個酒色財氣的溫柔鄉吧?

一念及此,程思曼不禁氣惱,虧她一直守在昏迷的他身邊不敢離開,結果呢?瞧瞧他這反應,就算她是聖母都想發火。她恨得一巴掌拍他的頭。“鄭奇睿!我看你是撞昏頭了,把我當成陪你喝花酒的酒家女呢!我是程思曼,你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一點!”

聽聞她這番辛辣的斥責,他整個人如遭雷擊,急急撐坐起身,環顧病房周遭,那冷銳的目光彷佛能将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戳出一個洞來。

程思曼也被他吓到了,她說錯什麽了嗎?怎麽他臉色如此難看?以前不管她怎麽罵他、念他,他要麽當耳邊風,要麽無賴地讨饒,最多也就是不情願地反駁幾句,絕不會這般眼神犀利。

說來也奇怪,只不過眼神稍微冷酷了一些,他渾身上下的氣質便和從前大不相同,少了幾分憊懶,多了幾分煞氣,頗有些威風凜凜的架勢。

“你是誰?這是何處?”

瞧,現在他逼問她的神态,可不就像個威風的大将軍嗎?還拽文言文呢!他當自己在拍戲?

程思曼直覺又想巴他頭,可玉手才剛揚起,忽地警覺他頭上可是有個腫包呢,醫生說可能有輕微的腦震蕩,而她方才還出手打他……

她忽覺歉疚,放軟了語氣。“奇睿,你沒事吧?這裏是醫院啊!你忘了自己昨天晚上被追殺的事了嗎?”

他沒說話,只是驚疑不定地盯着她,目光凜冽。

她被他看得微微顫栗了下。“奇睿,你該不會真的認不出我來吧?”

他眯了眯眸,一字一句地低聲問。“你說,我名喚鄭奇睿?”

程思曼倏地倒抽一口氣。

糟糕!事情真的不妙了!

她連忙起身按呼叫鈴,幾個醫護人員匆匆趕來,床上的男人見狀,神色又是一變——

“護士小姐,怎麽辦?我朋友好像失去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