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霜華
霜華
沉重的呼吸聲致使胸腔不住地上下起伏,周遭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似乎什麽也聽不見,楚淩禦邊快步疾走邊警惕地觀察四周,确定沒人成功跟上來後他才逐漸放緩了腳步。
眼前黃綠交錯的林子間一座有些陳舊的竹屋矗立其中,他取出懷中抱着的藥包三步并兩步上了凹凸不平的石板,剛推門而入耳朵便猝不及防撞入一句怒斥:“抓個藥這麽久,你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嗎?!”
顧喻成躺在竹榻上,脖子提着肩膀,沒好氣地瞪着這個有些氣喘籲籲的少年。
楚淩禦手裏端着藥包,面無波瀾,只是把藥包遞給他,道:“有人在找你,聽說還有賞金。”
顧喻成:“……霍雲?”
楚淩禦頓頓地搖頭,“不知道。”
顧喻成眼神鎖在楚淩禦身上,似乎是在考慮這個少年會不會出賣自己,左看右看,心裏的疑慮卻忽然打消了,畢竟他看起來不谙世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傻傻的”。
“你把爺伺候好了,往後定不會少了你的好處,這點賞金到時候都不夠一點零頭。行了,給爺換藥。”
顧喻成毫不客氣地指使着楚淩禦,誰知他轉身欲出門,他一慌,“跑哪兒去?一百兩黃金!不,我現在就可以給你!”
楚淩禦剛準備跨出門檻的腳收了回來,扭頭道:“取,水。”
“……哦,手腳麻利點。”顧喻成撂下一句話便躺了回去,無所事事地晃動着沒有受傷的腳,看起來倒是惬意得很。
楚淩禦撇了撇嘴,這救的真不是個人,也罷,反正也就是個和霍雲交換的籌碼,得意不了多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從外面端着水盆進來,果不其然,剛進門就挨了這個大少爺劈頭蓋臉一頓罵。
“這荒地到處是草木,沒水,跑了好些地方。”
楚淩禦把水盆放在竹榻邊的木桌上,四處張望了下沒看到毛巾,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衣裳,猶豫了一下随手扯了塊布下來。
顧喻成本來還想繼續發火,看見他“滋啦”一下把衣服撕下來了,登時一怔,氣也沒由來的消下去點。
看着他笨手笨腳地擰毛巾,他倒是饒有閑情地端詳起楚淩禦來,膚白勝雪,烏瞳長睫,濃眉鹿眼,竟讓他看得有些呆,腦子一熱他舔了舔牙根道:“你若是女子,容貌與那蕭雪兒也是不相上下的。”
“蕭雪兒?”楚淩禦問了一句,反手将毛巾扣在了顧喻成受傷的腳上,疼得他抽出另一條腿,狠狠踹了一把楚淩禦的胸口,意料之外,閃躲不及,這一下可真疼到他眉頭緊鎖。
“世上誰人不知霍雲背靠薛賀明一手遮天,那蕭雪兒容貌昳麗,偏入了這閹人的眼,當街将蕭雪兒折辱致死,這霍雲可不是個好人。”
話沒說完,忽然傷口一陣麻辣辣的痛,痛得他面目猙獰,喝道:“幹什麽?!”
“抱歉,大夫說了,這藥藥性烈,敷上去得經受些折磨。”
說罷,楚淩禦又狠狠地把藥扣了上去。
楚淩禦聽着他瞎編的話覺得好笑,他雖然不知其中細節,霍雲是男是女,他可比誰都清楚。
處理完,他朝顧喻成伸手,疼得滿頭大汗的顧喻成看着他伸到眼前的手,疑惑道:“做什麽?”
楚淩禦挑了挑眉,“不是說現在給我嗎?”
顧喻成一愣,眼神有些閃躲,兩手摸了摸身上道:“出來得急,沒帶什麽……”
“這個不就是嗎?”
顧喻成擡頭,見楚淩禦手裏拿着一塊手掌大的銅塊,其上還篆刻着虎紋,立馬摸了下自己腰間,發現空空如也,他一慌,伸手要去奪回來卻因為腿腳不便被楚淩禦輕松躲開。
“這也就是塊破銅爛鐵,我也瞧不上,等你傷好了,再拿一百兩黃金來換。”
嘴上說它不重要,可楚淩禦清楚,霍雲不僅要這個人的命,更要這塊東西。或許他把這個人的屍體交出去也不是問題,只是可惜他一介神官,不可随意殺生。
***
“大人,臣私下派人将顧府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兵符依舊沒有半點蹤跡。”
玉崇拱手複命,靴子上還沾着很多碳灰。
悠哉悠哉斟着茶水的霍雲聞言,冷哼一聲道:“顧铳軍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到頭來最信得過竟還是自己的窩囊廢兒子。找死的難,找活的還不容易。”
玉崇:“大人可是有計策了?”
“顧喻成是個色鬼,可也還是個賭徒啊。”估摸着是手裏的茶杯燙手,她把茶杯挪到一旁,正過臉來,眼裏渾濁如沼,“賭坊裏對他的評價如何?”
玉崇之前确實去賭坊暗地裏搜過,只可惜沒找到人,他回想了下道:“聽賭坊的人說,顧喻成十賭九輸,常常欠下好多賭債,可衆人礙于他的權勢,都是敢怒不敢言。如今顧家出事,顧喻成應該不會躲到賭坊去。”
“甚好。”霍雲譏笑道,“命官府粘貼告示,就說顧喻成喪盡天良,因嗜賭成性,不知悔改,放火燒家後連夜潛逃,天怒人怨,如有發現,賞金一百兩。”
“是。”玉崇轉身欲走,霍雲忽然又喊住了他,他回身。
霍雲:“今夜,柳旭街你不必派人守着。”
玉崇欲言又止,又怕自己言多必失,只好點頭道:“臣遵命。”
今日無雲,秋高氣爽,日漸西沉時,天色粉靛交融。
夕陽透過窗棂落在梳妝臺上,銅鏡裏映出的人影漸漸清晰,纖長卻又疤痕累累的手執起桌上的胭脂含在唇上,輕輕一抿,頓時如火般妖豔,墨眉如遠山,額間一點梅花钿,出落如非凡塵女子。
柳旭街上人來人往,待天色幾乎完全暗下來時,一白色身影出現在街口。
果然如玉崇所言,那人臉上猶如蒙了一層霧,根本無從窺見此人的模樣,只不過那身衣裳……
霍雲眯起了眼,正欲朝那人靠近,卻忽然一個婦女從眼前走過,擋住了視線,她再扭頭一看,人已經不見了。
錯覺麽。
她懷着疑慮,去了最靠近柳旭街的藥鋪。
戌時已過,藥鋪并沒有出現可疑的人,之前那視臉不清的人也只是一晃而過,看來今日氣不好,霍雲打算離開,卻在剛準備踏出藥鋪時,旁邊進來一個人,聽到聲音她轉頭一看,誰知那人也正好轉過了頭,兩人四目相對。
霍雲倒吸一口涼氣。
可算等到了,顧喻成。
掌櫃的看到顧喻成,吓得小眼睛瞪得渾圓,左顧右盼了下,朝霍雲道:“客官拿完藥便不要堵在門口了。”
這是在趕客。
霍雲垂下眸子,朝顧喻成微微颔首,轉身消失在夜幕裏。
屋內燭光明滅,霍雲剛走出藥鋪不久,身後的燭光便被門遮了去。
入夜微冷,她只穿了一身清涼的半袖襦裙,許久沒穿女子的衣物,她倒是有些不習慣,只是胸前暫時得到解脫,身心倒是放松了不少。
街上燈籠微亮,人來人往,偶有些美食的香味飄來,勾人食欲。
十一年前,也是這裏,她家破人亡,不願為奴,拼盡全力逃跑,忍着寒凍與饑餓,倒在這藥鋪門口,當時的掌櫃是個将近六甲的老人,慈悲為懷,卻依舊抵不住她一待罪之身的污點,給了口飯吃後轉眼就把她舉報了。
真是可笑。
她仰起頭,原本晴空萬裏的天空竟然飄起小雨來了,密密麻麻地撫掠過她的臉頰,冰冰涼涼。
“姑娘,你怎麽還沒走?”
身後傳來聲音,她轉身,看着來人道:“等公子呀。”
溫聲細語,微揚的語調卻又帶着幾分魅惑與俏皮,她一向演得很好。
跌跌撞撞到了爪崖山,這無人之地本就荒涼,如今被夜色籠罩,伸手不見五指,遙看遠處崖壁下黑洞洞的巨大窟窿,竟讓人覺得如墜冰窟,在這偌大群山下,人不過蝼蟻般不值一提。
“這路不大好走,來,我牽着你。”
顧喻成朝霍雲伸手,她有些發愣,但不過須臾便把手搭了上去,“公子貼心。”
聽到誇獎的顧喻成反倒少有地害羞起來,一個勁兒地抿着嘴笑,捏着霍雲的手時而重時而輕。
在蕭紀衡身邊的時候,她也曾遠遠地見過顧铳軍,那時蕭顧兩家關系匪淺,交情頗深,在酒肉飯桌上,顧铳軍時不時說一兩嘴自己的草包兒子,可聽說他從來都是看的家書,而顧喻成只有一個并不算親近的庶母。
顧喻成細心地用手幫着撥開一路的草,開出一條道來,霍雲看着逐漸映入眼簾的竹屋,勾了勾唇角。
“別點燈。”
剛入屋,霍雲拉住顧喻成衣角,小聲道,這聲音竟還帶了些若有若無的氣聲。
顧喻成聽得心撓撓癢,他收回手,掌心覆在霍雲拽着自己衣角的手上,道:“好,不點。”
可下一刻,手便不安分地順着手臂往上攀岩,到肩膀、脖子……
屋外的雨越來越大,淅淅瀝瀝,不停地拍打草木的聲音,清脆的敲擊聲自屋檐上傳來。
“怎麽好端端下起雨了。”
楚淩禦加快腳步,只見林子中一個白影快速穿梭,瞬間便到了竹屋門外,他站在屋檐下拍拍身上淋到的雨水,整理完後剛準備入屋,卻發現門虛掩着,他的手頓住。
顧喻成該不會跑了吧?
剛這麽想,那門就往內自己打開了,他一怔,垂着眼眸看着那地上似乎是一雙腳。
霎時間,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借着這光,他正好擡頭,那人似乎也是驚訝的表情。
“你沒死?”
一聲帶着不可置信的質問被雨聲完全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