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撿個失憶男(2)
藍殷終于知道,除小廳、寝屋之外的第三個房間是做什麽用途了
那是間藥室,四面牆全是櫃子,書櫃、藥材櫃,還有排滿瓶瓶罐罐的立櫃,中間擺着一張大長桌,可以坐上七八個人,書櫃擺在臨窗處,裏面有數百本醫書,比鋪子裏賣的更多,多數連聽都沒聽過
随手抽出一本,他轉身對正在搗藥漫漫問:“書皮上沒有書名”
漫漫無奈,她努力了,努力疏離,努力客氣,努力讓兩個人的關系在“朋友”前而止步
但他顯然不滿意這種安排,于是他比她更努力,努力黏着她、巴着他,随時随地同她說話,讓她不管在哪裏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對于他黏糊糊的行為,她無能為力,但仍然堅持不投降
見她不回應,他把書拿到她眼前晃,笑容甜得勝蜂蜜“為什麽沒書名?在哪裏買的?”
不答,她倒一杯溫水給他,意思是——有吃的,就閉嘴
他喝掉“我又不是旱地,你老要我喝水,種稻子嗎?”
不理,自顧自忙着
“這書是絕世高人寫下的吧,你真有這機緣?可以引薦高人嗎”
再給他添滿水,然後繼續做事
他喝掉水,拉開長凳,往她身邊坐去“你看……”他拉開衣襟,露出堅實的胸口,一臉的土匪
“你幹什麽?”漫漫迅速別開臉,假裝耳垂處的微熱不存在
“灌下去的水噴出來了,你不能再喂我喝水”指頭沾沾胸前的汗水,他用力證明這塊水田水量充足
她無奈道:“那叫流汗不叫噴汁,需要提醒你嗎?你是失憶不是失智”
很好,終于有反應了!藍殷咧開嘴,笑出一口大白牙“你再不跟我說話,我就要失智了”
“你想要我說什麽?”
“這書是高人寫的還是你親手編纂,你有這麽厲害的醫術,不應該躲在山裏避世……”
叽哩咕嚕,哇啦哇啦……他在她耳邊講個不停,大有你不回應,我就吵死你的堅持
放下炮制中的藥材,她試着憋住火氣,人人都誇小神醫脾氣好,但架不住他逼人發瘋的本事
“這是師父用來教我醫術的冊子”
她剛回答,他立馬接出下一句“你師父寫的?上面的數字代表什麽?”
打病人會下十八層地獄?醫德,醫德,醫德,漫漫在心底默念三回合後說:“由淺入深”
“全部的醫書都是你師父寫的嗎?那得花多少功夫?除了你,她還有其他徒弟嗎?學生有沒有遍地開花……”
師父沒有徒弟遍地開花,但她的眼睛翻到開出兩朵小白花“你知不知道我的縫合技術很好?如果你閉不上嘴巴,我可以幫這個忙”
生氣了?沒事,藍殷沒在怕的“你師父醫術這麽厲害,你學會幾成?”
關,你,屁,事!
不生氣,她是性情溫和的漫漫,不會輕易爆炸,深吸氣……她努力誇獎自己的脾氣,加深她溫良恭儉的美德,然後從瓶子裏倒出幾顆天王補心丹,仰頭吞下去,低下頭,繼續沉默
不過,學會幾成?前世她擔心自己常不着家,會讓繼母大發脾氣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因此不敢在師父身邊待太久,但光那點兒功夫,她已經讓鎮國公府欠下偌大恩情
重生之後,漫漫再不讓繼母影響自己,她直接搬到山上和師父同住,将全副心力用在學醫上,不敢說稱霸杏林,但行醫濟世、與閻王搶人,她還是做得的
想到這裏,嘴角邊露出兩分笑意,他看見了,看見她的自信
很好,她的醫術無人匹敵?
藍殷回到櫃前繼續翻“有毒經?你師父也懂制毒?”
“懂”她直覺回答,沒有意識到自己回答了
聽見她下意識回話,藍殷笑出一朵花兒,就說女人怕纏,纏得夠兇、纏得夠狠,冷漠?哪邊涼快哪邊去
放下毒經,他轉到瓶瓶罐罐前,瓶身貼着白紙,名字都很有趣蜘蛛絲、螳螂鋸、蛇牙液……這毒都擺在臺面上了
“蟾蛛粉是做什麽用的?”
他問,她不答哎,心腸又硬回去了,無法,只能使出絕招
“是吃的嗎?”說着他把瓶子往嘴巴倒
漫漫見狀,心頭一急,連忙撲上前把瓶子搶回來“什麽都吃?你是孩子嗎?這是毒”
關心他嗎?很好,他最喜歡被關心了
“吃了會怎樣?死嗎?”捧着臉,無辜的兔子眼眨巴眨巴地望她
漫漫長嘆,放棄了,冷漠對痞子沒用“對,吃了會死,但它不是吃的”
“不然呢?抹的嗎?”
“把藥粉灑在衣物上,就會讓人中毒”
“這麽好玩,中毒後會死嗎?”
“不會,但會讓人很難受”
“怎麽個難受法?”一句接着一句問,他要把“溝通”這件事貫徹始終
“中毒之初,身上會長出小紅疹,從一顆到一片,直至蔓延全身,紅腫熱癢,倘若不解毒,一、兩個月內也會慢慢消除”
“只會癢哦,不怎麽厲害”
“癢是比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知覺”
“你師父很矛盾,既學醫術又制毒,既想救人又害人”
漫漫淺哂不是這樣的,學醫是傳承,學毒……是懷念……
看着她的目光,藍殷皺眉,多大的丫頭,怎有這樣哀傷的表情?她承受過什麽?下意識地,他握住她的手背
一陣微暖襲上,漫漫回神,該推開他的,但對上他視線那刻,突如其來的讓她舍不得,這份溫暖,她好想要……
不願推開他,也不想正視自己的貪欲,漫漫只能看向窗外
院裏的棗樹長得很好,往常這時候師父總愛和她在樹下對弈,有時下着下着想起往事,師父停下棋子,雲淡風輕地說着情感濃冽的故事
“你還好嗎?”
他的憂心忡忡二度溫暖了她,緩緩嘆息,他對誰都這麽溫暖的啊,才會讓前世的自己會錯意,表錯情
“沒事,只是想起師父了”
“你師父呢?這幾天都沒見到她”
笑容斂下,漫漫垂眉,握着手指,沉默以對
不想說?還是不能說?話題再度斷掉,她不是個好的聊天對象藍殷起身,将蟾蛛粉歸位,卻發現櫃子後方……
藍殷還來不及探究,就聽見屋外有人大喊“小神醫,快救命!”
漫漫放下藥杵跑出去,藍殷也跟着往外
只見一名六、七歲的小姑娘站在竹籬外,她心急如焚,眼角有殘餘的淚水
“神醫姊姊,快救救我哥哥!”
“哥哥怎麽了?”漫漫問
小女孩名叫桃花,父母親很早就不在,家裏只有她與哥哥木柳相依為命
今年春天哥哥外出做工,不知犯了什麽事被主人毒打一頓,傷及肺腑,幸得漫漫及時醫治,方撿回一條命,經過幾個月的調養好不容易又能出門,誰曉得才幾天功夫又出事了
“哥哥又遇上王少爺,看到哥哥王少爺二話不說就讓人把哥哥痛毆一頓,還摺下狠話,說:『我倒要看看,這次還有沒有人能把你救活』”
桃花啜泣不止,他們又沒有想要害人,他們只是想活着而已啊
漫漫長嘆,背上醫藥箱,踩起風火輪,跑得飛快
藍殷緊随在後頭,一路跟來
不久楊家到了,有村民圍在門口,在看見漫漫同時紛紛松口氣,漫漫朝大家一點頭後直接進屋
“小神醫來就沒事啦”張大嬸笑道
“這麽相信她?”藍殷不解,十四、五歲的姑娘,醫術真能登峰造極?
“當然相信,有小神醫在,沒有醫不了的病”
她那口氣,說的哪是漫漫,根本就是佛祖吧!
“就是就是,小神醫在的地方,牛頭馬面就沒戲唱”
越說越誇張,漫漫只是個大夫,怎麽在他們眼裏就成了救苦救難的菩薩?
看見他沒被說服,立刻有人跳出來舉例說明“上回阿牛擡到京城醫館,大夫連藥都不開,直接讓人把他擡回來,還說想吃啥吃啥,想做啥做啥,反正沒幾天好活了結果咱們小神醫出手,都快兩年了,阿牛越活越精神”
“阿明兒子生下來時跟老鼠一般大,連哭都哭不出聲,臉紫身體黃,阿明都挖好洞等着兒子沒氣就往裏埋,結果小神醫拿起銀針往他身上紮幾下……活啦,現在都能到處走了”
聽着衆人的崇拜,藍殷對漫漫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走走走,回去做飯,做好飯送過來,治好病,小神醫該餓了”
“我家裏攢了十幾顆蛋,待會兒給小神醫送過來,怎麽覺得小神醫瘦了!”
“我本打算把家裏的大白鵝給小神醫送過去呢,這會兒恰好一起送”
“有肉有蛋,那我去園子裏摘點白菜,也給小神醫送來……”
大夥兒吱吱喳喳,讨論個沒完,人走遠了,還能隐約聽見他們讨論小神醫的事跡
看一眼屋裏,藍殷輕笑,這麽受愛戴?宮裏禦醫都沒她這麽春風得意
目送村人離開後,藍殷走進小屋
進屋,滿眼詫異,這也能叫房子?是幾根木棍撐起的一堆茅草吧,連門都沒有,也是,這種房子哪還需要門,小偷進門做啥?送東西嗎?
屋裏挺敞亮的,倒不是窗戶大、采光好,而是屋頂透着天然光,好天氣沒差,但要是哪天下起雨,可以想像其凄慘悲涼
床上躺着一個瘦弱少年,頂多十二、三歲,身上染滿鮮血,他空洞的雙眼彌漫着一股死寂之氣,彷佛對人生失去意念
“桃花,去打一桶幹淨的水”漫漫說
同情心泛濫的藍殷接話“我來”
漫漫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養尊處優的二少爺幾時學會打水了?他不是只會鬥雞走狗,胡鬧生事?
漫漫俐落月兌去木柳的外衫,在看見肋骨上滿布的瘀痕時,鼻頭一陣酸楚,這就是階級,就是平民一輩子無法翻身的證例?
吸口氣,把滿腔心酸壓抑下去,現在她必須救人
拿出銀針,她對意識清醒的木柳說:“不怕,姊姊來了,你先睡一會兒,睡醒就沒事了”
低聲安撫過後,她将銀針刺入少年的穴道,動作很輕,像擔心把他弄痛似的,不久微微的鼾聲傳來
藍殷捧着水盆站在門口,被她的專注給吸引,分明是紮針,她卻做得像在跳舞,每個動作都輕得像羽毛,微微地撫過人心,他不是患者,卻也被她的眼神給安撫了
“水燒好了?”漫漫放下銀針問
“對”把水送進屋後,藍殷沒問過她,擰了帕子直接把木柳身上的血漬拭去,邊擦邊說:“左大腿有兩處外傷,右小腿骨折,肋骨斷三根,月複部……”
随着他的話,漫漫的眼光微詫,他什麽時候懂這些了?
咯咯兩下,藍殷将他月兌臼的手腕接回去,漫漫捧過他的手,清理上頭的傷口、縫合,才上好藥,他取出藥箱裏的棉布,将傷口裹起
沒有人指揮,他與她的配合無比契合,屋裏沒人對話,卻彌漫着一股和諧氣氛,彷佛他們就該這樣合作,彷佛默契本就存在于兩人中間
傷處理好後,漫漫在屋前用小火爐熬着湯藥,藍殷看着蹲在一旁掩面哭泣的桃花,慢慢走到她身旁也蹲下
安慰人這種事,他缺乏經驗,但他知道分心是萬靈丹,這顆藥他從小用到大,每次都能奏效
在他怨恨江氏時,他就分心想想大哥對自己的好,想想“白靈”對自己說的話,想着想着,心就不難受了
“說說”藍殷道
“說什麽?”桃花一臉的眼淚鼻涕,有點醜
“壞蛋為什麽專門欺負你哥哥?”
“王少爺喜歡沈姊姊,可沈姊姊待哥哥好”說着她又想哭了,太委屈
争風吃醋?那也未免太狠,暴戾程度和呂楊有得拼,那樣的人就不能讓他們生活得太安逸
握緊拳頭,指節處發出嘎嘎聲,那聲音是在提醒藍殷,替天行道的時機到了
想起呂楊,風水輪流轉,那些被呂楊欺負過的人,見他失勢還能不欺負回來?雖有長公主護着,但這并不影響他被蓋布袋、被狗咬、被莫名飛來的磚頭砸中腦袋,想想他的慘狀,藍殷忍不住心情飛揚
倒楣事一多,他玩妓子玩到不舉這樁就無足輕重了,流年不利能怪誰?
是藍殷動的手?
對啊,呂楊弄斷大哥兩條腿,他就弄殘呂楊的第三條腿
對,他不善良,他睚皆必報,誰虧欠他就要找回來——這是“白靈”教的,他把她的話聽進去了,有本領,事情才能往他要的方向發展
“李花,那個少爺叫什麽名字?做啥的?”
“哥哥,我是桃花”她糾正過後才回答“王少爺是縣太爺的兒子,叫王志成,他不許哥哥去鎮上做工,但我們家沒有田,不去鎮上做工會餓死”
“大開眼界啦,皇帝都不敢說這話,區區縣太爺兒子竟有這權力楊花,你哥哥在哪個鎮上做工?”
桃花又一愣,吶吶回答,“哥哥,我叫桃花哥哥在衡江鎮做工”
揮揮手,行啦,他承認自己對女人不上心,對女人的名字更不上心“想不想看姓王的倒大楣?”
勾勾眉,藍殷拉出邪魅笑意
桃花一聽吓大了“千萬別,哥哥說那種人我們招惹不得”
“爺就還沒碰過惹不得的”鼻孔一哼,眼底蹭出兩簇名為驕傲的小火苗
“王少爺會找哥哥麻煩”
“我最喜歡找人麻煩,哪會怕麻煩上門,杏花等着吧,等着看王少爺變成王小饕說說,想讓那個壞蛋變成啥樣?”
又喊錯?桃花想想,算了,大家都知道最近跟在神醫姊姊身邊的公子腦袋病了,不好使“我想要他和哥哥一樣慘”
一樣慘哪夠?怎樣也得收點利息飛揚的他歡暢地許下承諾,“等你哥哥傷好了,我保證到時你哥哥能在鎮上橫着走”
桃花嘟曦道:“哥哥又不是螃蟹,幹麽要橫着走”
她望着他,黑黑亮亮的眼睛不像小騙子那麽大顆,小騙子的眼睛太幹淨、太清澈,能讓人輕易照見自己,迫得人無所遁形
笑着,藍殷轉頭看向正在熬藥的漫漫,誰知成形的默契讓兩人的視線一個不小心撞到一起
咧起大白牙,他沖着她猛笑,他笑得自然,她卻是尴尬,偷窺被抓很難自在的呀,含羞斂眉,她飛快把頭轉往另一邊
這副小女兒姿态勾出他大笑,他笑得春風得意,綠水逶迤,笑得紅花朵朵開,幸福快樂滿園來
他就要啊,就要一直看她,就要她把自己當成最特別重要,就要被她看得無所遁形,就要……是她對吧?
多年的那個疑問,再次爬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