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守夜
驚懼之後回過神來,懷恩忙描補,“奴才、奴才只是怕……怕……”
朱辭遠将風燈遞到她手裏,不見要計較的樣子,“跟上來吧。”
懷恩忙歡喜地接過風燈,在側方偏前一點的位置給朱辭遠照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懷恩倒是不那麽怕他了,揉揉鼻尖,似乎殘留着他身上的甘松香氣。
進了樂安堂,裏頭連日的雪沒掃過,又是背陽的地方,積雪很深。懷恩一腳踩進去,又□□。四周看看,院子倒是很大,只不過門窗破落,偶有穿堂風過,很空曠的感覺。借着風燈辨認,磚牆被侵蝕得厲害,磚縫間偶有枯黑的雜草托着點薄雪。她從未進過這裏,以前以為這裏不過荒涼些,卻沒想到破敗如此。魏氏就是在這裏獨自一人把殿下養了六年嗎?
還真是……不易啊。
想想自己那夜負氣說魏氏的話,這樣心性堅韌的人,怎麽會攀龍附鳳呢?
懷恩正出着神,腳下踩空,身子眼見要栽進雪裏,卻被人穩穩地扶了一把。懷恩轉過頭來見是朱辭遠忙讪讪地道謝。朱辭遠見人站穩了,松開手,不再看她。只覺得這奴才還真是無論在哪兒眼珠子都不消停。
“不害怕嗎?”
“啊?”懷恩摸不着頭腦。
“宮中盛傳此處鬧鬼。”朱辭遠狀似無意地說道。
懷恩沒聽出話裏的試探,只低頭小心地看着路。大約是此處景象實在荒涼,心裏無端有些發沉,人就有些出神,她垂頭喪氣地搖了搖腦袋,“奴才原本也聽信了謠言,還說過娘娘不好的話。可奴才伺候這些日子,見殿下待底下人都這般寬厚,娘娘也該是很溫柔的人。就算真做了鬼,也絕不會是那索命的厲鬼。”
懷恩再往前走的時候,卻發現殿下人已經停下了,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麽,懊惱後怕起來。那魏氏畢竟是殿下的生母,什麽鬼不鬼的。還有為什麽要把自己說過魏氏壞話的事吐露出來,萬一殿下只聽了前半句呢。自己這是怎麽了?是夜裏困頓說話不過腦子,還是這些日子朱辭遠待自己太過溫和,竟漸漸卸下防備,覺得他是很安全的人,卻忘了以他的地位,只要不高興了,打殺她仍像碾死只螞蟻般簡單。
懷恩一時心裏發毛。小心翼翼地擡眼卻發現對方早已深色如常,方才那一彈指間像是自己生出的幻覺。
“走吧。”
***
昭德宮裏,桃木繪木芙蓉的細紗屏風內,鄭貴妃斜倚在金線繡葫蘆的引枕上,頭上只松松別了支固發的如意紋玉簪,手上那把鑲了金的小剪子“咔嚓”“咔嚓”地剪着臘梅盆景剛冒出來的蜜黃花骨朵兒,一下一下,在阒靜無聲的殿內格外格外清晰。臘梅枝剪禿了,王彬就重新搬盆新的臘梅來給貴妃接着剪。
王彬擦了擦頭上被銀骨炭熏出的細汗,不錯眼地盯着娘娘的金剪子。這已經是今夜裏第二十三盆了……果然,每過一段時間娘娘就會發掘出新嗜好。
前些日子是什麽來着,哦,拿細餅子撐鳳尾金魚,上個月呢,是拿芙蓉玉棋子兒玩投壺……
待這盆剪完,王彬湊上去小心地勸道:“娘娘,今夜風寒露重的,看着半夜裏或許能落場雪……”
鄭貴妃将眼從臘梅盆景移到他面上,冷冷瞧着他。王彬吓得住了嘴,可想想白日裏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楊英來找自己,話裏話外都是傳達皇帝的意思,讓他們這些奴才在娘娘面前說說情,于是便又舔了舔嘴唇接着勸道:“娘娘,陛下都連着來這兒大半個月了了,回回在外面等上一兩個時辰,奴才都被陛下對娘娘的情意給感動了,娘娘可見見吧,奴才瞧着陛下這幾日又瘦了……”
鄭貴妃聽了心裏酸澀得厲害,卻也只扔了剪子,“不見!熄燈!本宮要就寝了!”
雲紋紗罩燈被一盞一盞地剪滅了,伺候的宮人紛紛退下,寝殿裏霎時黑了,靜了。忽然一道人影從外頭推了支摘窗跳了進來,鄭貴妃大駭,驚叫出聲,皇帝朱彥清從身後環住了她的腰,“晚娘,是朕。”
鄭晚娘這才安定下來,有些歡喜,又有些失落,只拿手肘推開了他,要去重新把燈點上。
“別點了。不是要睡麽?”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
“那你出去。你出去我就睡了。”鄭貴妃收回了手,坐在金絲楠木雕蓮花的拔步床上側過身去。
皇帝湊了上去,“你瞧瞧我吧。我最近吃不下飯。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皇帝大約也就對着她才會偶爾流露出少年時的恪純和真摯。
鄭貴妃只撥弄着床簾上墜着的镂空銀香球,不理他。
皇帝見她不理自己也不氣餒,又朝貴妃挪了挪,“那讓我瞧瞧你吧。瞧瞧你最近是不是又美了。”
鄭晚娘受不了他沒臉沒皮的哄,啐了他一口,“你三十七了!又不是十七!成日裏不正經。”
皇帝見她松動了,拿唇去碰她的發熱的耳垂,“是,晚娘教訓的是。可你耳朵紅了,你也不正經。”
晚娘拿眼瞪他,“你這是嫌我老了!”
她要比他大上五歲的。
皇帝又轉到她的纖白的脖頸,輕聲呢喃:“晚娘,我不敢的。”
晚娘被她撩撥得有些情動,這一刻好像什麽都不願想了,他們之間不再有那個被他母後害死的孩子,不再有死在她手下的那些還未出世的孩子,也不再有罵她毒婦想讓去死的大臣,也不再有她恨得要死的那些女人,更不再有他那突然冒出來的兒子……就只有鄭晚娘和朱彥清,僅此而已。
“阿姊……”他喚了幼時的稱謂,探手去剝她的衣。
晚娘推了幾下便也不再抗拒,所有的鋒芒淩厲好像都收了,只是低低地應着。
于是衣衫褪-盡,纏-綿交-頸,粉汗消融,被翻紅浪……這些日子的思念也好,怨恨也罷,似乎都交付給了這場魚-水之歡的媾和。
許久之後,雲-雨初收,他們才重新分開,仰面看着繡着綿綿瓜瓞的帳頂,都輕輕平複着氣息。
“晚娘,收手吧,好不好?只給朕留下這一個血脈。朕以後哪兒也不去了,就歇在你這兒,好不好?朕都三十七了……”皇帝摸索着去牽她的手,嘆息着出聲打破了這一切。
鄭晚娘覺得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這句話澆滅了。就好像她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終于看到一點光亮,她拼了命地跑過去,才發現不過是一堆将熄的餘燼。就好像他到這裏來,來哄她,來同她歡好,好像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最終這一句,晚娘,收手吧。
她漸漸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聲音那樣清冷而無波,“你廢了我吧。你廢了我,我就收手。”
皇帝久久無言,眼神看着空中虛無的一點,漸漸飄渺起來,“你這些日子不讓朕來,朕自己一個人睡,時常又會做起那些噩夢來。夢見有人要打朕,要殺朕,他拿着閃着寒光的刀朝朕刺來,你突然沖過來擋在朕的面前,然後滿眼的血……朕知道自己在做夢,可怎麽醒都醒不過來,因為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朕還記得那時你的身子冷得吓人,朕怎麽暖都暖不過來。朕那時怕得厲害,怕你嫌棄朕護不了你,再也不要朕了……”他說着,眼前漸漸地就模糊了起來。
“不是都過去了嗎。”
“怎麽會過去呢……”他的神思好像真的游離到了過去,“朕還記得那時候的冬天,朕這個廢太子就被皇叔父圈禁在一個冷得要命的宮殿裏,連個炭火都不給。你就把自己的炭例給了朕,自己挨着凍。見朕還是冷,就出去和人罵和人打就為了要筐炭……”他說到這裏,聲音顫了起來,好像再也說不下去了。他是真的恨,那時候無能的自己。
當年,他父皇禦駕親征卻全軍覆沒被鞑靼俘虜。敵軍竟一路打到京城來,情急之下皇叔父被推上位,待打退敵軍後,竟不肯歸還皇位,不但把贖回來的父皇囚禁南宮,還把他這個後立起來的太子給廢黜囚禁了起來。
彼時晚娘只是皇叔父慎宗為了做樣子而撥給他的一個宮女,她為了給他弄點炭,出去和門口的侍衛太監吵罵,罵不到就去搶,搶不到就去偷,那時候她偷了炭藏了起來,被那太監發現了,就叫了幾個小太監把她按在地上打,可無論怎麽打,她就是不松口,不肯說出炭藏在了哪裏。
他清晰地記着那天風雪夜裏,她衣衫褴褛地捧着一堆炭來找他,臉上炭灰、淚水、鮮血交雜在一起,錯落在她那張慘白帶着青腫的小臉上。她卻咧開嘴沖他笑着,眼裏閃着亮光,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殿下,咱們有炭燒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