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中毒
日光充盈,自南窗處滲進來,照在浮光躍金的水面上漾動起耀目的浮光。幾尾紅燕尾的水泡金魚十分雀躍,搶食争奪着像雨一樣落下來的淡黃色細餅渣。大紅尾鳍一甩,幾滴水珠子躍起濺落在綠油油的碗蓮葉上,鮮亮可人。
“你再喂,這些魚便要被你撐死了。”
朱辭遠攬着素白色的寬袖将指尖的黑籽兒往棋盤上輕輕一擱,擡眼朝窗邊魂不守舍的懷恩提醒道。
綿密的睫羽顫動了下,懷恩回過神來,“啊?殿下說什麽?”
朱辭遠揉揉額角有些無奈。這奴才有時真是呆鈍,自己前些日子怎麽會懷疑她是鄭貴妃的奸細。
自那夜懷恩發熱後,朱辭遠便對他多了幾分自己都沒察覺出的寬容。
“在想什麽?大半天都心不在焉的。”
“奴……奴才沒想什麽,只是今兒日頭難得的好,照的奴才有些發困。”懷恩揉揉眼睛,随口扯着謊。
“去要盤芙蓉糕來,吹吹冷風,醒醒神。”
“是。”懷恩怏怏地應下。
朱辭遠見懷恩蔫頭耷腦地出去了,忍不住搖了搖頭,繼續布着手下的棋局。
懷恩行至長廊拐角處,正趕巧見清月正腰肢款款地端着茶盤而來,趕忙縮回身子,心中砰砰跳動起來。這是難得的好機會,不要再猶豫了。
今日神思不屬已被殿下看出端倪,事久生變,不如速戰速決。懷恩拿定了主意,将黑色小丸從瓶中倒了出來,捏在指間,細聽着腳步聲。
心跳如擂鼓,懷恩屏息凝神,在清月正要轉彎的時候,從拐角處跳了出來,“清月姐姐!”
清月駭了一跳,手中茶盤不穩當,眼見其上的冰裂紋白瓷茶盞就要落地,懷恩忙慌亂失措的樣子出手扶住,趁機将藥丸塞進壺蓋裏。她打牌擲骰子的時候就靠着手指間的靈活來作假贏錢,是以整個動作下來倒也算行雲流水。
清月看着将将穩當的茶盤,驚魂未定,只将一雙水靈靈的桃花眼瞪到了頭頂上,怒不可遏:“你個死奴才,你是瘋魔了還是吃飽了撐的,知道這套哥窯冰裂瓷值多少金嗎!就是把你這身爛骨頭拆了也賠不起!看我不告訴吳公公,讓他好好給你松松皮子!”
“清月姐姐,你可饒了我吧。我方才只是想逗一逗姐姐,不想竟差點惹得姐姐摔了茶盞,若是吳公公知道了怕是要剝了我的皮……”懷恩将小嘴一癟,眉頭一皺,便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清月見對方那低聲下氣的小模樣,心裏才熨帖了幾分,她原本就不打算去吳祥那裏去說,那老太監看人總色眯眯的,她巴不得躲遠了去,面上順水推舟地松軟了幾分,“去去去,別耽誤我給殿下送茶。”
懷恩連連道謝應了聲,兩人各自錯開,待過了拐角,才松了口氣。這樣即便有什麽事,至少還有個替罪羊,能減一分危險是一分。可轉眼心裏又發起沉來,卻也只得暫時壓下,端糕點去了。
***
待懷恩端了糕點撩開竹簾子進來,朱辭遠還在羅漢床上盤坐着,專注着手下的棋盤,眉頭微鎖。棋盤上黑白兩色的棋子數量相當,幾要占據盤上大半,似已進入了膠着。懷恩悄沒聲地溜進來,将糕點擱在小檀木幾上一角,不敢出聲打擾,只悄悄拿眼掃了朱辭遠手旁的冰裂紋白瓷茶盞,蓋子斜斜地攏在上頭,裏頭淡褐色的茶湯只剩淺淺的底,一點升騰的熱氣也沒有,瞧着應是喝過有些時候了。懷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敢再盯着看,只去書案那裏拾掇規整着,時不時地拿餘光看看朱辭遠的臉色。臉色好像一直不算是好,眉頭發緊,不知道是因為棋局還是身上不舒服。
朱辭遠從青玉棋壇裏取過白子試探着落下,果然白子活了起來,有豁然開朗之感,朱辭遠有幾分開懷,從棋盤上收回心神,這才看見幾角的栗子糕,哪裏是自己要的芙蓉糕。這奴才今兒個是怎麽了,朱辭遠有些無奈,擡眼看梨花木博古架旁心不在焉揪弄着書脊的懷恩,正要出聲訓上一兩句,突覺鼻喉間異樣,緊接着便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殿下!”懷恩聽到響動一轉頭就看到了朱辭遠手掌間的鮮紅,有鮮紅的血從捂住口鼻的指尖流出,一時吓壞了,知道只怕是藥發作了起來。
“傳太醫!來人啊,傳太醫!殿下中毒吐血了!”懷恩手忙腳亂拿帕子幫朱辭遠擦,人急得哭了起來,朝屋外慌亂地喊人。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她那麽的慌亂那麽的無措,想的好像不是自己該怎麽辦怎麽洗脫嫌疑,而是很深很深的那種自責和後悔。朱辭遠真的要死了嗎?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寬厚溫和的人,這樣一個處處護着自己,這樣一個在她犯了錯總是拿無奈又包容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一個人,就要被自己害死了嗎?即便她能躲過這次禍患,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嗎?如果她早點和殿下交代,是不是現在就不一樣了?
朱辭遠聞聲正要出聲阻止,卻敵不住喉間刺癢,人不止地咳嗽着,血流得更多,懷恩的帕子便替他捂上了,朱恪睜開眼,瞧見面前的人早已哭得泣涕漣漣,只顧得焦急地往外面看着喊着,便想要推開她的手,兩人這一拉扯,倒是把那冰裂紋瓷盞應聲落地,茶湯四濺。
書房外幾個小太監聽到聲響奔了進來,見房中混亂景象,一時也連滾帶爬地往外喊,往外傳太醫去了。
***
杜太醫現下已看診完,邊收拾着藥箱邊吩咐,下颔的山羊白胡随着說話抖動着,“老臣給殿下開副清火的藥就好,冬日裏上火也是常事,炭火不要燒的太旺,注意通風,飲食茶水也多吃些清淡敗火的就好。”
“有勞太醫了。”朱辭遠此時的鼻血已經止住,打個眼色給吳祥,吳祥便一路将杜太醫送出去了,順便拿眼剜了記還癱坐在地上哭得懷恩。那杜太醫也瞧了一眼,忍笑搖搖頭,随着吳祥出去了。
懷恩哪裏看得到,她人還忍不住拿袖子抹淚哭着,嘴裏忍不住絮叨,像個老太太,“殿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吓死奴才了……”,人瞧着吓得不輕,還困在未消的驚悸裏。
朱辭遠耐着性子将屋裏的人都打發了出去,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懷恩有些頭疼。這奴才大概還不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的麻煩。他不過是流個鼻血而已,左不過是流得多了些,結果被這奴才一喊,鬧出個大烏龍來,傳出他中毒吐血的消息。不但整個內廷太後陛下被驚了個遍,消息竟然傳到外廷去了,幾個給事中以為又是那鄭貴妃的手筆,跑到禦前去谏罵,待弄清是場烏龍後全都吃了瓜落。鄭貴妃瞅着這個把柄也借機委屈鬧騰了一場。朱辭遠是真想借這個機會罰罰這個奴才,讓她長長記性,日後不要這樣輕率糊塗,可看這奴才為自己吓哭成這樣,倒也算忠心可嘉,心裏就有些不忍苛責。
朱辭遠揉揉額頭,他都有些懷疑這奴才又是裝可憐躲罰了。
“……別哭了。”朱辭遠的語氣算不上好。
懷恩吓得打了個哭嗝,拿袖子擦幹淨眼淚,乖乖站了起來垂着頭,肩膀還有些一抽一抽的。看得朱辭遠心頭松軟了幾分,很奇怪,他好像總是很容易對這個奴才心軟。
朱辭遠嘆了口氣,欲開口寬慰幾句,順便敲打敲打。正在此時外頭小太監禀報:“殿下,陛下身邊的楊公公求見。”
朱辭遠看了眼還有些抽噎的懷恩,見這奴才也在拿眼可憐兮兮的看着自己。他有些哭笑不得,原來這奴才也知道自己惹了禍。
“你去內室裏躲着,不要出來。”
楊英被傳了進來,懷恩躲在內室裏,支着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她現下餘驚漸散,前前後後大概想清楚了。原來自己之前猜的沒錯,那藥果然是試探自己是否忠心辦事的。原本她還猜不出若不是毒藥,對方要怎麽知道自己下藥了沒。現在卻猜了個大概,估計就是顆燥熱上火的藥丸,吃了會讓人鼻血不止。殿下尊貴之軀自然會傳太醫來,貴妃那邊只要看看醫案就知道自己有沒有下藥。而冬日裏上火也是常事,也方便掩蓋。
好在只是虛驚一場,殿下并沒有多想。倒是自己做賊心虛鬧出了這麽一場,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被罰。這倒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貴妃那邊已經試探過自己了,那麽接下來絕對不會白白放着自己這顆棋子不用。之後又會交代自己什麽樣的任務呢?這一次不是毒藥,那下一次呢,她還有這麽好的運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