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18“誰讓你是我大……

跑馬地,養和醫院。

“姆媽,我好撐,真的吃不下了。”

宋杭之拉着母親王蘭的手,摸摸自己圓滾滾的肚皮,以示自己絕無說謊。

王蘭心疼道:“囡囡,再喝一口魚湯,收傷口的,你胳膊上都是麻繩捆的印子,不好好療養,夏天都不好穿裙子的。”

宋杭之嘆了一口氣,只得又喝了幾口寡淡的魚湯。

其實這幾日,她都好似做了一場夢,夢醒了,躺在養和醫院36層,就見自己身邊圍着一圈人,都紅着眼睛,有父親宋篤之、姆媽王蘭,和幾個家裏的叔叔嬸嬸。

她眨了眨眼,還是沒看見那個人,心裏生出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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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敲門,王蘭去開了門,見是護工,便問做什麽事。

護工是個直性子的福建人,抱着一束花,是最簡單的式樣,銀綠的尤加利,托着幾枝郁金香,雪紫的、雲灰的、黛藍的,很是雅致。

王蘭喜歡花花草草,便抱了花束,細細打量着,邊問道:“誰送的呀。”

護工道:“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同我講他姓莊,是杭之的朋友,想來瞧瞧她。”

她笑道:“我上來時,他還在大堂呢,坐了好久,得有一個鐘頭。”

王蘭聽講花束是莊景明送的,臉色已是不好,又聽講他還在底下坐着,連忙把花束還給護工,道:“我們不要他的東西。”

卻聽見背後一個歡快的聲音:“姆媽,莊景明來看我了嗎?快讓他上來,不然我就要下去找他啦!”

宋杭之在病床上裝睡,其實都豎起耳朵聽,聽見莊景明的名字,便來了精神,生龍活虎地從床上爬起來,踩着棉拖鞋,就要下樓。

王蘭頭疼得很,堵在病房門口,把人往床上趕:“像什麽樣子,要給人看笑話的。”

王蘭終究是收了花束,但護工瞧見她轉身便扔進了垃圾桶。

護工想了想,下樓到了大堂,遠遠地便望見那個姓莊的年輕人,仍是在玻璃窗前的矮沙發上。

他坐在午後的太陽光裏,也許在想念三十六層的心上人,整個人都顯出奇異的澄澈明淨。

年輕人轉過頭,見她空着手,以為花束送了出去,眼睛裏都現出清亮的光。

護工狠心道:“杭之還在睡覺,你不要等啦,快回家吧。”

他眼裏的光忽地就暗了下來,良久,輕聲問道:“她……她還好嗎。”

護工道:“宋家有錢的,訂的私人病房一天都要好幾萬,加上我一共請了三個看護呢。她媽媽每日也是一得閑就來看她,寶貝的不得了。”

她以為又是一出窮小子愛上大家小姐的戲碼,心裏直嘆氣,只想早點敲醒這個癡情的傻小子。

只見年輕人眼裏湧出失落,低了頭道:“宋阿姨她,如果不想見我,我這就走。”

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可憐得很,令護工都覺得好難過,忍不住同他講:“再過兩天,她也就出院回家了,你不要再來啦。”

他慢慢地點頭,不再講話,像是失了力氣,轉過身,一步一步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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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趴着窗臺,臉都貼在玻璃上,從36層往下看,莊景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寥廓,寂靜,亦同她越來越遠。

母親王蘭是固執的,這令宋杭之感到心煩意亂。她跟看護打了聲招呼,打算下樓去花園散散心。

香江的冬天是溫暖的,鵝卵石小徑邊上,鋪着一叢叢低矮的羅漢松,綠的發灰發白,在暗下來的天色裏,顯得無精打采。

宋杭之找了一條長椅,坐下來,望着烏金的太陽,沉沉地往下墜。

卻聽見隐隐有女子的調笑聲,在背後蕩漾着,一陣一陣地飄過來。

宋杭之轉過頭,竟是莊家宜。

她同家宜都在拔萃女書院念過書,當時兩人都是合唱團成員,時不時會在禮拜堂排練演出。

不過家宜比她高了五屆,因此交集不算多。她升到中三,家宜便去了港大念書。

她同家宜的上一次會面,都是一年多以前了。

今日家宜仍是中環女郎的打扮,淺駝的羊毛大衣,暗紋西裝褲,細高跟鞋。

只是她偎在身邊男子的懷裏,笑容恬淡,平日裏總是微蹙的柳葉眉,也舒展許多,像一枝銀朱色的玫瑰,原本是最熱烈的紅,現時摻了一些淡色,變得秀雅可愛了。

莊家宜似乎沒料到宋杭之在這裏,臉上閃過慌亂,不過她很快便笑道:“杭之,好久不見。祝賀你重獲新生,我真為你開心。”

宋杭之笑道:“多謝你,家宜。”

許是看見她臉上的好奇,莊家宜指了身邊的男子,笑道:“叫他Arvin就好,不過他習慣用中文名,林濤,森林同浪濤,是不是好美的名字。”

林濤個子很高,肩膀寬闊,有一種強健的壯美,家宜一米七出頭,在他面前,氣勢都暗下去,被襯得像個小女孩。

但他卻生了一雙古典的丹鳳眼,眼角都是溫溫的笑意。

他聽見莊家宜誇他,先是不好意思地低頭,又對宋杭之笑道:

“你好杭之,我是林濤。”

他的聲音又像極了一幅蒼潤古樸的水墨畫,帶着喑啞的質感,好像山間習習的風,拂過幽沉的湖水,轉過蒼綠的群巒,在沉甸甸的、絨藍色的夜裏,揉進了月光裏。

他伸出手,杭之同他握了握,他便不再講話。

莊家宜笑道:“杭之,他就是這樣子,不愛講話。”

她笑得甜蜜。

宋杭之又同她閑聊了幾句,本想再問家宜,是否身體不适,還是過來探望友人,又見家宜閉口不提此事,臉上帶了一絲焦色,似乎急着要做什麽,她便沒再問了。

宋杭之目送家宜同男友走遠,直至進了醫院大樓。她自己又在長椅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沒意思,便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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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睡了?”

宋篤之白日在星島跟一家銀行談合作,搭最晚一班機返港,直奔養和醫院,想看一看女兒。

王蘭點頭,道:“她都跟我鬧了一天別扭!莊生那個小兒子,真是——”

她嘆了口氣,道:“我真是拿他沒法子。眼巴巴地跑過來,還送了一束花,我攔着不讓他上來,被囡囡聽見,你是沒瞧見她那個樣子,魂都跟着姓莊的跑了。”

宋篤之笑道:“這回我可得幫外人講話了,要不是景明的功勞,杭之哪裏能這樣快回家。”

王蘭聽罷,面色不豫:“我就講他心眼子多,這才幾個禮拜,你這做爹爹的就跟囡囡同心協力,一齊來對付我。我看呀,他莊景明是親人,我才是外人呢!”

宋篤之笑道:“火氣這樣大做什麽,他一個年紀輕輕的後生,家中也沒什麽依靠,能把杭之從荒郊野嶺的地方帶回來,已經是很不容易。”

他似是想到什麽,道:“你還記得‘白鯊’麽?”

王蘭點頭。宋篤之的弟弟行之,昨天一早便打來電話,講自己找到綁匪頭目的蹤跡,就是這個叫“白鯊”的。

宋篤之臉色極差,道:“他死了。”

王蘭震駭道:“死了?”

宋篤之苦笑道:“我剛下飛機,就接到卓sir電話,講在元朗發現一具男屍,法醫還在做鑒定,但基本已經确定是他。”

王蘭怔怔道:“那麽究竟是誰指使他呢?囡囡跟他又無冤無仇……”

宋篤之強笑道:“本來行之想抓白鯊來問話,現在白鯊一死,我們的線索便斷了一大半。”

王蘭悲恸道:“難道囡囡就真白白往鬼門關裏走一遭了嗎?”

宋篤之摟住王蘭,凝視着她的面龐。因這幾日勞心勞力,妻子臉上都帶了蠟黃的倦色。

他淡淡道:“憑他是誰,哪怕已經去閻王爺那邊報了道,我也要将他揪回來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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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環,信和大廈30層。

莊汝連叮囑助理,同《明報》記者鐘志明聯絡,請他撤掉寫自己在本港電信業大搞壟斷的那篇新聞稿。

“簡直亂寫!競牌都是公平公正公開,我莊汝連清清白白,哪裏就能只手遮天?”

他喝一口茶,又道:“不過我都理解,新聞這樣寫,好看好賣。鐘先生不願意撤掉稿子,我們也不能勉強。”

“這樣,你請他開個價。”

助理連忙應諾。

等助理走開,莊汝連才扭過頭,對會客沙發上的莊景明閑閑道:“阿明,你講鐘志明是否會答應撤稿呢?”

莊景明思忖片刻,道:“我想他會答應。”

莊汝連笑道:“鐘大記者是《明報》的筆杆子,鋼筋鐵骨,從麥理浩開始,哪個總督沒被他罵過。”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小兒子。

半晌,莊景明答道:“也許得開個好價錢。”

莊汝連撫掌大笑,連聲稱好。

“那麽阿明,我給你1個億,你答應我,不要再查家麟,好不好?”

見莊景明默不作聲,莊汝連道:“白鯊已經死了,你不追究,再不會有人知道。”

“家麟腦子發熱,幹了蠢事,被宋家發覺,終究對我們不利。”

莊景明開口,聲音黯淡:“我不明白。”

小兒子面色沉痛,莊汝連心裏終于生出一絲傷感。

“阿明,我知道你委屈。杭之是你中意的女仔,她受了苦,你比誰都難過。”

他瞧着窗外暗沉的天,道:“但是,你需要記住,你始終是姓莊。家麟再愚蠢、再自私,也始終是你的大哥。你們生下來,就是這間大宅子裏的人。如果有一日,這間宅子爛掉、坍塌,你們沒人能逃過。”

良久,莊汝連聽見小兒子輕聲道:“我明白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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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景明從莊汝連辦公間出來,望見莊家麟靠在鋼化玻璃的幕牆邊,手裏點着一支煙。

他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也沒同他打招呼。

卻聽見背後莊家麟的聲音:“四弟,是我昏了頭。”

莊景明轉過身,對他忽而笑道:“大哥,沒事的。白鯊已經死了,不是嗎?”

“以後不會再有人将她綁走,打她、吓她、想要QB她,還打算拍下來,寄給記者,讓整座港島都看見她衣不蔽體。”

莊家麟未曾想過莊景明竟然都一清二楚,他此時臉色煞白,嗫嚅道:“你都從哪裏知道的……你見過白鯊?”

莊景明笑道:“大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父親替你處理了白鯊,可惜都晚了一步。”

他笑意更甚,湊近莊家麟道:“不過大哥放心,我不會跟宋家講的。”

莊家麟欲言又止,終究忍不住問道:“四弟,你真的原諒我?”

莊景明點着頭,笑道:“當初詩穎的事,我都幫大哥瞞到今天。”

“誰讓你是我大哥呢。”

他笑的戲谑,但莊家麟也沒細想,倉皇地點頭,連忙道:“四弟,多謝你,以後有什麽事跟大哥講,我都會替你出頭。”

莊景明扯起嘴角,望着青灰的天,又湧起密密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