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24【三合一】宋杭…… (1)

新郎新娘敬酒。

莊汝連今日心情大好,主桌除了宋篤之夫婦,亦坐了現任特首、財政司司長及其夫人,并幾位王室成員。他都向他們鄭重介紹自己的小兒子。

唯獨傅玲玲臉上沒什麽笑意,但這樣莊重的場合,莊景明偕宋杭之來敬酒時,她也不得不擠出笑臉,抿了一小口酒。

莊家宜跟幾個傅家的表親坐在一桌,她先是誇宋杭之今夜好靓,又對莊景明笑道:“景明,想不到你竟然是我們兄妹四個中,最先結婚的那一個。”

莊景明亦是笑道:“我想也許是命運玄妙,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

莊家宜将杯中酒飲盡,笑道:“是麽,那麽家麟跟家誠,命書裏一定都寫的好慘。”

她忽而對宋杭之笑道:“杭之,結婚快樂,祝福你永遠都似今日一般快樂。”

宋杭之酒量淺,敬了四五桌,就有點暈乎乎,莊景明亦是察覺,摟住她的腰,讓她能借力倚着。

只聽得一個年輕的男聲笑道:“Alex,後面還有十幾桌,你別顧着敬酒,不如去帶新娘休息,我看她都快要飲醉酒。”

她擡眼,瞧見一個男孩子,眉眼深刻,他年紀也許不大,二十歲出頭,眼睛裏帶着一絲狡黠,宋杭之注意到他的眼珠是混着藍色的灰。

另一個年長的,約莫五十來歲,當他盯着你時,像在掂量獵物,冷漠陰鹜,令人很不愉快。

莊景明笑道:“杭之,向你介紹,這位是Charles,郎世明先生,我父親最信任的事業夥伴,都跟随我父親在信和做事三十多年。”

“那位是他的小兒子,Jonas,郎明山先生。”

郎世明很快便生出笑臉,道:“Jonas都是小孩子,不懂得規矩禮數,景明、杭之,你們今日這樣開心,就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他笑起來時又透着親切,仿佛同她熟識已久,是個體恤小輩的家長。

卻聽郎明山笑道:“品盈,daddy都講我是小孩子,你比我大兩歲,看來也是小孩子咯。下周都是我生日,陪我去迪士尼好不好。”

他旁邊坐着一位表情冷淡的女郎,正在一人獨自酌酒,瞥了郎明山一眼。

這位便是郎世明的大女兒,郎品盈了。

郎品盈有一種清冷古典的美,好像月下的林間山泉。方才她父親、弟弟同莊、宋二人講話時,她只是在一旁坐着,興致缺缺的樣子,此時弟弟郎明山同她開玩笑,她才冷淡道:“別理他,他有病的。”

郎明山只是笑。

莊景明笑道:“品盈和明山都是今年畢業,在地産部是否做得習慣。”

原來郎品盈跟郎明山雖然相差兩歲,但郎明山從小顯出異于常人的聰明,都連跳兩級,跟姐姐郎品盈是同班同學。

莊汝連對郎世明十分信任,愛屋及烏,送他一雙兒女去英國念法律。兩人今年畢業,都被安排進信和實業參與核心的地産事務。

郎世明笑道:“品盈終究比明山年長兩歲,都會穩重些,我讓她跟我學做財務策劃。明山仍是一團孩子氣,不如留在地産銷售部歷練一番,學習人情世故。”

莊景明點頭,笑道:“人人都講我父親過于念舊,偏心品盈、明山兩個後生仔,日後必将釀成大禍。我卻是覺得,這些人都不了解父親,如果品盈、明山真是庸碌無能,父親又怎會器重他們。”

這番話令郎世明眼角都有了笑意,道:“品盈、明山雖然都不是親姐弟,但我視如己出,都希望他們未來終有一日,夠有資格做信和的家臣。”

莊景明笑着同他碰杯。

莊景明、宋杭之二人敬酒敬到最尾一桌,都是宋杭之不認識的人,也許其間有景明的好友,都上前同他開玩笑。

一切都令人始料未及。剎那間,只見有人拎了紅酒瓶,就往莊景明頭頂用勁倒下去。

只一瞬,衆人只來得及瞧見新娘的身形一閃,撲在新郎身上,撞開那人,酒全潑向了她。

紅酒沿着新娘的頭發、臉龐、肩膀、胸口,往下滴。

場面瞬時有些失控。主桌上坐的都是本港權勢滔天的人物,此刻都起身觀望,臉上都不免訝然。

莊汝連臉色更是難看,示意助理将人帶離現場,安撫主桌上的特首、親王,并在場的名流。後又親自去同現場的媒體溝通,請求衆位口下留情。

信和一年之內接連爆出醜聞,令莊汝連此番在媒體渠道花費很大力氣,希望能将小兒子的婚禮宣傳得風風光光,改善信和的公關形象,是以現場記者衆多,令莊汝連異常頭疼。

另一邊,衆人只見新郎陰沉着臉,動作異常迅速,将新娘按進懷裏,擋住她的臉,一面脫下西裝外套,披在新娘身上,護着她離開現場。

莊景明把宋杭之送到酒店的套房,幫她放好浴缸裏的水,吻了吻她的額頭,盯着她看了許久,道:“外面還有客人,我們不能失禮。”

宋杭之當着莊景明的面,一面脫掉髒衣服,一面點頭笑道:“不用同我解釋,你是新郎官,外面那一排特首跟親王,總不能晾着人家。”

莊景明擡起手,複又放下,只是道:“好好休息。”

宋杭之洗好澡,穿着睡衣,正背着門吹頭發,聽見敲門聲。她叫了客房服務,讓人來收拾髒衣服,便不假思索地答道:“進來。”

對方推開門,沒過一會子,宋杭之手裏的吹風筒被人拿走,她吓了一跳,正要回頭,對方卻按着她,輕輕地替她吹起頭發。

“別怕,是我。”

宋杭之只覺被一股沉沉的、清冽的松木氣息籠罩。

宋杭之打趣道:“外邊好多顯貴的客人,你多去陪陪他們呀。”

只聽莊景明笑道:“我哪裏有心思social。”

他溫柔地拂過她的發梢,又笑道:“你倒是深明大義。”

宋杭之轉頭,笑道:“那是自然。全港多少雙眼睛盯着,等着瞧你出醜,我可不得賢良淑德,好替你堵住他們的嘴。”

莊景明沒講話,良久,只聽他笑了一聲,道:“今晚謝謝你。”

宋杭之打趣道:“說吧,你打算如何報答我,可不許敷衍。”

莊景明撫了撫宋杭之額前細小的碎發。

其實這件事究竟是誰策劃,衆人都心知杜明。今夜在場誰最恨莊景明,誰最盼他出洋相,答案不言而喻。

莊景明又道:“爸爸都好生氣,只是傅姨家不好開罪,爸爸必定給傅伯伯留情面。”

傅玲玲的父親是糖王傅齊和。傅家是馬來西亞人,傅齊和抓住上世紀60年代大馬政府急求經濟獨立的契機,與政府合作辦煉糖廠,至今已經控制大馬原糖市場80%的份額,企業遍布東南亞,後又進駐地産、金融、酒店、船運等各行業,構建起傅氏商業帝國。

莊汝連當年作為莊家二公子,能夠挫敗風頭無兩的大哥,在奪嫡之戰中大獲全勝,與傅氏的聯姻在其間作用居功至偉。

宋杭之的心一點點冷下來。她明白莊景明的言下之意。

其實從開始她就知道,今夜的亂局最終将被莊氏輕描淡寫地略過。

饒是莊景明,縱使想做些什麽,現下也不過是一個正在被父親觀察權衡的小兒子。他無權無勢,兩手空空,最要緊是讨父親莊汝連歡心,旁的都可以被獻祭。

她嫁給莊景明,從此與他便是一體,不能夠多麽苛責他。

但宋杭之心裏仍是發澀。

她的面前是梳妝鏡,鏡子裏的莊景明深深凝視着她,幾乎令她以為,至少有一刻,他也是疼惜她的。

像她心疼他一樣。

那日婚禮後,莊景明提出帶宋杭之搬出大宅。莊汝連原本希望小兒子跟兒媳,能在大宅住上一兩年,待到孫兒出生。但婚禮上那出鬧劇,令他心知傅玲玲做事狠絕,不留情面,便也沒了心思,命人将淺水灣一棟物業,收拾出來,由了小兒子跟兒媳搬過去。

石澳大宅。

這日,莊景明帶了宋杭之回大宅。其時,傅玲玲正指使工人搬一座料石梅花盆景,木雕的底座,花盆是瑪瑙雕的佛手,白玉的花瓣,鎏金的花萼,金紅絲線的花蕊,其間又點綴了牙雕的菊花。

見了莊宋二人,傅玲玲先是笑道:“爸爸也真是的,家裏沒處放的東西,就往我這裏送,你們瞧一瞧,花瓣都掉了,我還得找象牙補上去,不然叫客人看見,都要笑話的。”

莊汝連的父親早已去世,傅玲玲口中的“爸爸”自然是指傅齊和。

莊景明笑道:“傅姨是講究的人,我向來眼睛笨,好的壞的,也不太能分辨。”

從前莊景明做小伏低,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哄得傅玲玲心裏受用的很,如今只覺得刺眼,仿佛都在嘲諷她。

她沒搭理莊景明,又拉着宋杭之的手,笑道:“按理講,新媳婦回來看我們,不能空手回去。只是呢,新媳婦什麽寶貝沒見過。不過,我還有一對金镯子,是我嫲嫲留下來的,倒也還過的去,就給新媳婦,讨個彩頭罷。”

話畢,她便叫傭人拿來一只刻花的長方盒。

宋杭之聽講是傅玲玲的嫲嫲所傳,便知是十分貴重之物,她知道莊景明不喜歡這位後母,本不想接,卻聽莊景明笑道:“杭之,傅姨難得中意一個後輩,不能辜負她的心意。”

“正是,新媳婦可千萬要給我家夫人面子。”

只見莊汝連從門廳走來,眼睛裏帶着細碎的笑意。

傅玲玲不待見莊景明,卻不得不看在宋家的面子上,善待這位面相溫敦可親的新媳婦。這令莊汝連感到些許寬慰。

宋杭之這才收下,衆人又閑聊幾句,直到傭人來請,講已經布好菜,這才上了餐桌。

宋杭之小時候在蘇滬一帶住過,今日莊氏便另請了一名做蘇州菜的師傅,午餐時做了幾個蘇州菜。

正吃着,卻聽見莊家宜的笑聲:“今日有貴客,我都遲來,景明要恨透我。”

傅玲玲起身,邊叫傭人給她添一副碗筷,邊笑道:“好話都被你講盡。”

莊景明亦是笑道:“我就當真這樣小心眼麽,三姐真是冤枉我。”

莊家宜同他調笑幾句,坐下來,也不端碗吃飯,只是環顧了四圍一圈,轉頭對宋杭之嘆道:“杭之,你沒趕上最熱鬧的時候,家麟跟家誠不在,家裏都冷清好多。”

莊汝連放下筷子,皺眉道:“提他們做什麽。新媳婦婚禮遭了多大罪,都半個字不講。”

莊家宜瞧了一眼傅玲玲,低頭不語。

莊汝連又看着宋杭之道:“那日是有社會人士,不知如何都混進來,你受委屈了。”

宋杭之只好笑道:“那天的事,其實沒人希望發生的,那樣多人,難免都有一點纰漏,所幸最後都賓主盡歡。我父親母親後來也同我講,同景明好好過日子是最緊要,其餘都不要放在心上。”

這番話講到莊汝連心坎裏,他點頭笑道:“正是。”

又吩咐她:“淺水灣的宅子,從前是給族裏孩子做學堂的,後面又空了些年。當初你跟景明的日子定下來,張伯帶人緊趕慢趕收拾了小半年,這才有了些樣子。如今有什麽缺的,你不必難為情,盡管同張伯講,都是一家人。”

宋杭之點頭稱是。

衆人又聊了些近日趣聞,吃過飯,便散了去。

因是周末,下午除了莊汝連跟傅玲玲要赴宴,莊家宜便約了莊景明同宋杭之,飯後在院子裏談心散步。

天是灰藍的,院子裏一地落葉,像琉璃色的階磚,密密地鋪着。

莊景明從夾克衫的口袋裏,拿出一只藥瓶,倒了兩粒藥丸,找傭人要了水,囑咐宋杭之吃了。

莊家宜見了,便問宋杭之:“杭之,你怎麽啦?要不要緊。”

宋杭之就水咽了藥丸,把空杯子遞給莊景明,答道:“大約是這幾個月有些累,不礙事的。”

原來宋杭之近日身體不爽利,去看中醫,講是思慮過甚,開了些活血化瘀的藥丸。

莊家宜點頭,也沒再問,只是笑道:“景明,你都好細心,我好羨慕你們感情這樣好。”

宋杭之紅了臉,笑道:“我有時粗心忘記吃藥,都是阿明提醒我。”

莊家宜聽了,突然指着院子角落裏一株蒼綠的冬青,笑道:“它都長這樣大了,那時我們一齊去花墟道買樹苗,原來不知不覺都已經過了十五年。”

她似乎話中有話,宋杭之正要問,卻聽莊景明笑道:“是麽,三姐還記着呢,我卻是記不太清了。”

他牽了宋杭之的手,道:“晚間我還得搭機去星島,不能陪三姐了。”

莊家宜瞧了宋杭之一眼,笑道:“那你們早些回去罷。”

半山別墅。

自從宋杭之嫁進莊家,王蘭都小半個月未見過女兒。此時天色将晚,女兒忽然打電話過來講,今夜要住在家中,她當即便帶了兩個傭人,出門采購,親自做了一桌菜。

宋篤之原本晚間有飯局應酬,王蘭一通電話打進來,他也便推了飯局,終于在茫茫的夜色裏趕回家。

餐廳裏,妻子正在盛湯,她怕燙着女兒,都不住地上下攪動小盅裏的湯,才端給了女兒。

暖融融的光影擁着妻兒,宋篤之看了,又是熨帖,又是酸楚,腔子像是放在火上烤似的,原是和煦,忽而又泛起密密的刺痛。

但他仍是勉強笑道:“杭之,你都瘦了。”

宋杭之擡眼看他,笑道:“姆媽也講我瘦了。”

宋篤之又道:“你已同景明結婚,跟着也要考慮自己未來事業。你是希望去大學教書,還是回家幫爸爸做事呢。”

王蘭瞪着他道:“這是做什麽,非得現在講,囡囡臉色這樣差,不能吃過飯再講呀。”

宋杭之笑道:“姆媽,老豆他講得不錯,女仔始終都要擁有一份事業。”

她思忖半晌,才道:“我想,我的個性也許更适合去一間大學教書。”

王蘭在一旁幫腔道:“是的呀,囡囡性格軟和,在公司裏做事還不是被那些人生吞。”

宋篤之笑道:“也好,不必着急,大學裏也能接觸好多人和事,你先做着,以後都可以慢慢計劃。”

宋杭之回到房間,也沒開燈,倒在床上,腦子裏一片霧沉沉的灰白,只覺得煩躁。

她又摸索着按開了床頭燈,從櫃子裏摸出日記本,裏面夾了一張相片。

她同莊景明婚禮前一周,晨跑回家,在郵筒裏發現一個信封,裏面只一張相片。

相片裏是一群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她能認出家麟、家誠、家宜……以及被擠在角落裏的莊景明。

他半蹲着,身後有女孩子,在他頭上比了個兔耳朵。

莊景明笑得腼腆,但是她都知道,他那樣開心。

宋杭之擡頭,看見穿衣鏡裏的自己,她摸上自己的臉頰,突然感到凄涼的寒意。

因為她有一雙,同那個女孩,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

暗黃的燈光裏,宋杭之又摸出一只打火機,都打翻了茶杯,水都沿着桌子,潑了一地。

宋杭之木然地點了火,看着火星子,一點點将相片燃盡。

二〇〇四年夏天,宋杭之同莊景明結婚的第二個年頭,她從M大博士正式畢業,回到港島一所綜合性高校,在經濟學院做研究員,同時也承擔一些教學任務。

景明的三十二歲生日在九月。圈子裏的公子哥多愛拿生日做由頭攢局,有的是天性a愛玩,娛樂公司的小野模,什麽髒的臭的,全都來者不拒,拉到自家的島上,玩起來瘋得不行。一些家風低調謹慎的,則純粹是為了社交,親戚間還得常走動呢,公子哥們自然要尋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平日裏難能見到的人物請過來,聯絡情誼,至于對方給不給面子,就另當別論了。

但莊景明是不愛過生日的。同莊景明結婚之前,宋杭之四處打聽,圈子裏卻沒人曉得這位莊家小公子的生日,她又抹不開臉直接問他,只好作罷。結婚之後,宋杭之每周末都跟着莊景明去看莊老夫人,跟老人家熟絡之後,才知道他的生日在九月。

眼看莊景明三十二歲生日在即,宋杭之瞧他整日裏處理公事,心知他必然又是不甚在意。宋杭之自小過生日都是花團錦簇的,見不得莊景明生日那天伶仃寥落,便打定主意私下給他做生日。

宋杭之抽空跟家裏阿姨學做栗子蛋糕。她來港島之前,曾在S市的長樂路住過。外婆在大學教書,下班時總會順路從凱司令帶一些甜點給宋杭之。有時是一盒蝴蝶酥,有時是幾只白脫檸檬派,有時是一小塊拿破侖。不過宋杭之最愛吃的,還是凱司令的栗子蛋糕。

家裏阿姨有從S市過來的,是土生土長的S市人,宋杭之幹脆将人接來淺水灣,向她請教栗子蛋糕的做法。

這天工作日,莊景明難得沒有飯局,八點鐘之前便回到淺水灣。宋杭之白天都在參加學術會議,莊景明到家時,她正四仰八叉地倒在沙發上,邊聽手機裏的單口相聲,腦子裏邊盤算第二天的to do list。

卻聽莊景明笑道:“你都好會尋開心。”

宋杭之起身道:“夜夜獨守空閨,只好自己尋開心咯。”

莊景明被她逗笑,道:“嫲嫲平常也愛聽黃子華的棟篤笑。”

宋杭之盤起腿,整個人陷進柔軟的沙發裏,支着腦袋,問道:“你呢,你喜歡什麽。”

莊景明将外套交給傭人,坐在宋杭之腿邊,一只手摘了黑色的框架鏡,放在沙發扶手上,另一只手順勢搭在宋杭之的膝蓋上。

他低頭道:“我麽,喜歡同你講話,同你吃飯,同你——”

宋杭之趕緊捂住他的嘴,自己假裝調整坐姿,在沙發上扭了幾扭,才敢擡頭對莊景明道:“不正經。”

莊景明笑道:“最近我都好想吃栗子蛋糕。”

宋杭之道:“跟我講做什麽。”

莊景明笑道:“想吃你做的。”

“郎世明包島給我過生日,不過我還是想吃你的栗子蛋糕。”

郎世明包下大馬的島給莊景明慶生,請了不少人,有圈內相熟的世家子弟,也有公司裏的高層,還有些娛樂圈的明星。

莊景明本不想去,但郎世明陪莊汝連身邊一同打天下,面子總要給的。

宋杭之道:“我聽你講過,家麟從小跟着Charles做事。”

莊景明只是笑,眼神叫人琢磨不透,宋杭之忍不住直言:“也不知是否挖好坑,等你跳進去呢。你別去,我給你烤栗子蛋糕。”

莊景明笑道:“郎世明送大禮,我如何能拒絕。不過你的栗子蛋糕麽,我也要吃。”

郎世明包的島距離馬來半島東海岸大約16公裏,莊景明帶宋杭之到達時,正是傍晚日落時分。

最先看到莊景明夫婦的,是景明的表姐傅語晴,宋杭之在倫敦第一次見莊景明,便是他這位表姐搭線。

傅語晴似是沖浪回來,頭發還在滴水,見到莊景明夫婦,不似當年熱情,只是道:“恭喜Alex你心想事成!”

傅語晴與莊景明并非血親,她從小同家麟、家誠關系更親,這句“心想事成”聽在宋杭之耳裏,不免意有所指。

莊景明面上笑意淡淡,道:“多謝語晴姐。”

傅語晴環顧四周,銀白色的沙灘上都是年輕的男男女女,緋紅的落日一點點沉入烏藍的海。她複又望着海平線,道:“特首的大公子,李家、郭家的兒子,Kathy的女兒,這樣多人替你慶生,好熱鬧。還記得嗎,從前家麟的生日,也是這樣熱鬧。”

莊景明嘴角挂着笑:“語晴姐恐怕記錯,大哥人緣好,過生日向來輪不上我參加。”

傅語晴笑道:“那便是我記錯了。想一想家麟如今的光景,在醫院裏冷冷清清,我這個做姐姐的,難免感慨,還望Alex你多體諒。”

莊景明笑道:“傅姨每周都去看大哥,他似乎精神狀态不錯。今晚賓客多,恐怕會招待不周,表姐自便。”

莊景明的話令傅語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顯得她方才的話小氣十足。傅語晴只好道:“你們忙。”

郎世明立在別墅門口迎接莊景明夫婦,臉上挂着笑意。同大多中産階級男子一樣,即便是海邊度假,他的裝扮也是一絲不茍。

他此番包下小島,請來時下歐洲最火的一支樂隊,海灘上、別墅裏,到處都是酒瓶,宋杭之撿了幾支空瓶,瞧了幾眼,最便宜的也要一兩千美金一支。這次慶生party恐怕花費不小。

莊景明見到郎世明,先是寒暄了幾句,便嘴角下抿,道:“Charles,生日年年都有,不值得鋪張的。”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宋杭之知道,此時莊景明內心已經很不高興。

郎世明仍是笑道:“Alex你放心,沒用公司的錢,是我自己私人自掏腰包請你,祝你生日快樂。”

莊景明道:“無論誰掏腰包,并非關鍵。父親都要我們小輩勤儉節約,如今我卻在這裏大手大腳花錢慶生,實在是不孝。”

兩人身邊圍着幾個公子哥,家世雖比不上莊氏、宋氏,但父輩也都是港島有頭有臉的人。從前這些人都圍着莊家麟轉,哪知莊汝連一夜之間廢了太子爺。正愁着不知如何攀附莊景明,正好聽講郎世明在給莊景明籌備生日,一夥人便湊上來幫忙準備,想借機在莊景明面前混個臉熟。

但莊景明的樣子卻不像領情的,他雖嘴角挂着笑,眼睛裏卻是一絲笑意也無,講話也冷冷的,看樣子若不是顧着郎世明的臉面,恐怕都會甩袖而去。

宋杭之趕忙打圓場:“景明,既然是郎先生自掏腰包,我們不領情,豈不是讓郎先生寒心。”

她對莊景明眨眨眼,莊景明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點了頭。

衆人見莊景明進了餐廳,方才舒了口氣,跟着他入席。席間吃酒調笑,氣氛逐漸熱絡起來。

莊景明心裏卻是明鏡一樣。莊汝連平生最恨高調揮霍,即便是衆兄妹中最奢侈的家麟,跟本港別的公子哥比起來,也是不夠看的。這個郎世明,從前幫家麟做事,這次為了自己的生日大擺宴席,又挑在莊汝連考察繼承人的節骨眼上,動機不得不令人生疑。

莊景明心裏彎彎繞繞,便沒什麽興致下筷子。卻見宋杭之邊吃邊笑:“郎先生,這一桌恐怕沒兩三百萬拿下不來吧,光白鳇魚的魚子醬,一公斤就得賣三萬美金。郎先生都好大方,看來給信和做事,傭金高企呀。”

郎世明笑道:“是莊先生大方,對我不離不棄。”

宋杭之轉頭跟莊景明笑道:“景明,這桌飯你要是不高高興興吃,就是不給郎先生面子,爸爸聽到又要講你。”

這一番話往深了想,刺得人難受,莊景明憋着笑。

但他終究心裏有疑,早早吃完,拉着宋杭之要離席,搭機返港。宋杭之卻搖搖頭,找了一處室外的僻靜地,同莊景明道:“郎世明找了人拍我們,恐怕明天報紙上要寫。”

莊景明心裏一驚,只見宋杭之指着沙灘上的一個胖子,道:“瞧見沒,前年暑假,我去你們家電視臺實習,有一次跟着去采訪Leo Tsai,他女朋友是model,當時有八卦雜志在蹲點,我見過這個人,他是《蘋果周刊》的狗仔。”

莊景明皺着眉頭道:“Charles真是…枉我從小将他當老師。”

宋杭之笑道:“他算你哪門子老師,恐怕從前他只認家麟一個學生罷。也不知現時他的‘學生’是哪一位。”

莊景明笑道:“哦?說來聽聽,你覺得是哪一位?”

宋杭之道:“不好講。”

莊景明漆黑的瞳仁盯着宋杭之許久,半晌才道:“我去處理他,你先返港。”

宋杭之同莊景明返回港島兩天後,《蘋果周刊》便爆出那天的生日Party偷拍圖,只是标題大喇喇寫着“郎世明寶刀未老High到爆,海邊抓N奶三十六小時全紀錄”。照片是郎世明湊近小嫩模咬耳朵,光線昏暗,引人春情蕩漾,浮想聯翩。

本港小報為博銷量一向又毒又賤,在新聞裏大寫郎世明生活奢華,窮兇極欲,甚至影射信和去年的醜聞。杭之趴在沙發上看得津津有味。莊景明靠在一旁,戴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手裏閑閑翻着幾份文件。

杭之意猶未盡地看完本周的《蘋果周刊》,回味了一會兒,爬起身湊近莊景明:“我以為你會買下他們偷拍的照片。”

莊景明把手裏的咖啡杯放在茶幾上,笑道:“何必斷人財路。”

杭之道:“爸爸一定很生氣。”

莊景明對杭之笑道:“也許。”

傍晚下了一場秋雨,院子裏浮起舒朗的月色,天上是疾行的雲,地下是雨後滿院的枯枝殘葉。

杭之突然覺得渾身犯冷,忍不住往沙發裏縮了縮。或許是她的動作過于明顯,莊景明叫來傭人,拿了毯子,輕輕披在杭之身上,幾乎是攏住了她。

莊景明的手探進毯子裏,找到她的手抓住,笑道:“怎麽這樣冰涼。”

他放下文件,起身對杭之道:“我去煮點牛奶。”

杭之點點頭,陷進柔軟的羊毛毯子裏。她擡眼瞧着莊景明在廚房忙活的背影,聽見窗外策策的風聲,心裏忽而溫熱熱的,仿佛小時候在外婆家的竈臺幫忙燒火,冬天裏明滅的火光熏得臉頰發燙;忽而又下起了蕭蕭的雪,冷清清的。

這天,宋杭之參加完學院組織的經濟學年會,想起來辦公室的零食快要告急,便去了莊月明樓2層的百佳超市,打算購置一點小零食。在貨架挑貨時,店裏急匆匆闖進來個年輕人,西裝革履的,打着很正式的領結,抓了幾包餅幹就要付賬。

宋杭之瞧着他眼熟,打量再三,猛然想起來是莊景明的助理。許是急着付賬,他并未注意到宋杭之。

等他結完賬,宋杭之叫住他,問道:“Eric,你來辦事?”

Eric是個年輕的後生仔,三年前才從港大畢業,但為人機警又不失靈活變通,莊景明很是信任他,出門辦事常常帶他在身邊。

Eric見過幾次宋杭之,知道是老板的妻子,趕忙朝她致意,解釋道:“莊先生過來參加圖書館的奠基儀式,從早晨至今未得空吃飯,剛才講胃有點痛,想吃點餅幹。”

宋杭之問道:“他一直這樣?”

Eric答:“莊先生最近接手集團的科技板塊,常常需要加班,有時會議密集,可能來不及吃飯。”

宋杭之知道莊景明工作很勤奮,但她亦生氣他不知愛惜自己。但在他的下屬面前,她不好發火,傷他顏面。

宋杭之道:“身體始終最要緊,麻煩Eric你多盯着莊先生。”

Eric連連稱是,但宋杭之明白,莊景明是老板,工作時即便茶飯不思,又有誰敢去勸他呢。

她想了想,對Eric道:“我現在手上沒什麽事,跟你一同去看看他。”

助理Anna告訴宋杭之,莊先生在一間小休息室休息。

“莊先生似乎很累,臉色蒼白,”Anna道,“儀式現場有教師從辦公室拿了面包給莊先生,他就着水咽下去,胃痛才好一些。”

Anna嘆氣道:“莊先生睡過去之前,還命令我将錢給那名教師結清。”

宋杭之心裏難過,但面上平靜,道:“錢是否都給過?”

Anna點頭。

宋杭之道:“我去看看他。”

Anna将宋杭之帶到休息室門前,宋杭之輕輕推開門,看見莊景明縮在雙人沙發上。

他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一條腿都搭在地上,身上蓋着一張薄毯,閉了眼睛,臉色如同Anna所說,是那樣蒼白。

玻璃窗沒關嚴實,被風吹開。帶着涼意的西風拂過莊景明的鬓角,宋杭之才發現,原來他的鬓邊也染上了點點銀白色。

宋杭之湊近他,在沙發邊蹲下,右手虛虛地撫過他的臉,從他的緊鎖的眉峰、高挺的鼻梁到殊無血色的嘴唇,從他的鬓角到瘦削的臉頰。

她想起來,其實莊景明也才剛過而立之年。本港世家的公子哥在這個年紀,很多還在游戲人間。而他的鬓角已經染了霜雪。

宋杭之不忍心叫醒他,只是坐在一邊,靜靜地等他醒來。這是難得的時光,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凝視他。

約莫十來分鐘,莊景明翻身坐起,他小睡了一會子,眼神恢複了清明,這才瞧見靠在沙發邊的宋杭之。

宋杭之見他醒了,邊打開食籃,邊道:“我讓阿姨煮了小米粥,本來想在食堂随便弄一點,但人實在太多。”

食籃裏有三只保溫桶,莊景明心想,杭之是将他當做病號,思及此,忍不住笑出聲。

宋杭之白了他一眼,邊打開保溫桶的蓋子,邊道:“你都還笑,這只胃長在你身上,前世不知造了什麽孽。”

宋杭之舀了一小碗粥,遞給莊景明,另外兩個保溫桶裏,是一盤筍尖蝦餃,一盤魚湯腐皮時蔬,并一小盅松茸竹笙雞湯。

莊景明被杭之怼,也不吭聲,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