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板藍根
板藍根
126.
2003年初,非典就像一枚投入湖中央的石子,打亂了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
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得來的依據,說是喝板藍根可以預防非典。
我們開始瘋狂地喝板藍根沖劑,我媽為了買到足夠一家人喝的板藍根,連夜去縣裏的藥店門口排長隊。
敏敏的媽媽更是托遠在廣東的家人從香港買進口的板藍根。
好像只要喝了它,非典就會離我們遠遠的,再也無法靠近。
剛開始我對這種奇奇怪怪的味道很排斥,一定要捏着鼻子才能喝下去,後來我們幹脆苦中作樂,一人拿一杯板藍根坐在院子裏,假裝自己端着的是滿滿一杯可樂。
“你還要喝嗎?”敏敏砸砸嘴,意猶未盡。
“喝!”我和招娣異口同聲。
敏敏端起一壺可樂色的板藍根水慢慢将三只空玻璃杯注滿。
我們端起水杯學着電視劇裏男女主的樣子互相碰了一下杯,然後想象着甜滋滋的可樂味道一飲而盡。
除了板藍根,那時候每天離不開的還有另外兩樣東西:84消毒液和體溫計。
每天早上老師都會帶着我們一起測量體溫,每個人的體溫會被記錄在一個本子上,有出現體溫異常的會被立即隔離。
大人們表情嚴肅,一副大難臨頭的緊張模樣。
我們這些小孩子卻完全沒有那樣的心情,每天照樣嘻嘻哈哈,覺得不用上課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127.
有一次,我甩體溫計的時候不小心磕到了桌子角,碎裂的水銀灑了一地。
從來沒有見過水銀的我們蹲在地上,拿手指去觸碰那些銀色的小珍珠,我都已經要把一顆珍珠放到嘴裏品嘗了,如果不是老師及時趕到。
“那是汞!有毒的!”老師大喊一聲。
吓得我立刻扔掉手裏的水銀,拿肥皂液洗了好久好久才忐忑不安地回到教室,特別害怕那些毒會一直留在我手上。
那一周,我連續廢掉了三根體溫計。
我媽警告我,要是再有下一次,就拿出板子伺候。
我奶奶找來一塊舊布,幫我把體溫計包裹起來,這樣就不容易撞碎了。
我爸每天準時打開電視上的新聞聯播,聽着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報道非典疫情。全國有多少人被隔離了,哪個城市又發現幾位疑似病人……只要聽到我們這裏還沒有到不可控的地步,我爸就長籲一口氣,走到院子裏拿起84消毒液把屋裏屋外都噴上一遍,才放心地回屋睡覺。
128.
三月中旬那會兒,我肚子疼得沒法去上學,我爸跟班主任請了幾天假讓我在家休息養病。
都怪我太貪吃,生冷不忌。
即使這樣,我也得每天在家量體溫,還要随時彙報給學校裏的老師。
在我請假休息的第三天,陽光明媚,萬裏無雲。
我那刀子嘴豆腐心的媽媽一邊罵我吃東西不知道注意,一邊起早摸黑為我準備養胃的湯羹。
天還沒亮,她就騎着自行車去早市上買新鮮的鴿子肉,天黑路滑,急性子的她連人帶車摔倒在一處斜坡,褲子都磨破了。
愛女心切的她忍着痛繼續趕路。
鴿子肉并不便宜,我媽為了我也是下了血本,挑了最鮮最嫩最好的一只乳鴿,又去中藥店裏抓了幾味藥材。
等我醒來,熱乎乎的天麻炖乳鴿已經擺在我的床頭,我媽一邊打開窗子透氣一邊唠叨着:“都幾點了,還睡呢……”
陽光從外面透進來,屋子裏頓時亮堂了許多,我揉揉眼睛掙紮着坐起來,看到我媽的膝蓋處有明顯的磨損痕跡。
“媽,你膝蓋那裏怎麽了?”
我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直接端起桌上的鴿子湯,草草地吹了吹,然後遞給我:“快點喝了吧,待會兒就涼了,你怎麽那麽能睡的……”
我抿了一口鴿子湯,暖暖的湯流進胃裏,整個人舒服了很多。
129.
我身體好點了以後,端了把靠椅和奶奶還有弟弟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擇菜。
奶奶坐在石頭墩子上問我:“琪琪以後長大了想做什麽?”
“我想當大明星。”我開玩笑。
“大明星有什麽好的?”奶奶皺了皺眉頭。
“大明星可好了,可以上電視,讓全國人民都看到自己,還可以穿很多漂亮衣服,吃好吃的。”
“這丫頭腦子裏淨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不知道好好學習,還指望着你考上大學呢!”突然出現的我媽用手指摁了一下我的腦門。
“等我長大了帶你們去北京玩,看看故宮,還有漱芳齋。”我拍拍胸脯。
奶奶笑得很開心:“好,奶奶等着跟你享福。”
我媽一臉不屑:“故宮有什麽好看的,你先把你的學習成績弄上去再說。”
年幼的弟弟傻傻地問:“故宮是什麽?可以吃嗎?”
130.
到了放學的時間,陸陸續續有背着書包的小學生從我家門口經過。
我看到敏敏和招娣的身影了,老遠就揮揮手朝她們打招呼。
她倆同時看到了我,卻沒有回應,站在原地幾秒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怎麽回事?”我深感困惑,由于肚子還是會隐隐作痛,沒法沖上前去攔住她倆問個究竟。
因為沒睡好,第二天一醒來,我腫成了熊貓眼,奶奶讓我用一個煮熟的熱雞蛋放在眼皮上來回滾動。
我一邊滾着手裏的雞蛋,一邊悶悶不樂。
難道是我請假的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事?
難道是班裏有人在挑撥離間?
不會是趙迪吧?這個家夥所在的女生小團體成天看我不順眼,上次還弄濕了我的作業本。
然我更加困惑的是,不只招娣和敏敏對我視而不見,就連許飛那個家夥都躲着我,平日裏他可是趕着上來搭讪的,還要去我家的菜園子裏揪一把青菜。
這我就不明白了,難道說學校裏發生了什麽跟我有關的事情?可我什麽也沒做呀?又能發生些什麽呢?
周五放學的那個下午,我照例坐在家門口的椅子上,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再次檢驗一下我那搖搖欲墜的友情。
敏敏和招娣這一次倒是有些猶豫,兩個人手牽着手朝我走來,眼看着都快走到跟前了又掉頭離開,隔着大老遠跟我說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許飛壓根都不敢朝我這邊看,低着頭迅速離開。
我心裏煩糟糟的,落寞又無助,誰能出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最讨厭的就是這樣無緣無故地被人疏遠,無緣無故地被人視而不見,這比大吵一架更傷人心。
“你好點了沒?”有個聲音鑽進我的耳朵裏。
我看到地上有個瘦小的人影。
再擡頭,一雙裝滿關切的眼神真誠地看着我。
“你好點了沒?”陳嘉木輕聲問我。
“好多了。”我愣愣地回答。
他用小大人的語氣說:“那就行,你別多想,安心在家養病就好。”
“我不明白,”我看着他:“他們為什麽突然不理我了?”
“有人說你染上非典了。”陳嘉木異常淡定地說出這句讓我心驚膽戰的話。
“什麽?!誰說的?”我一下子從椅子上坐起來。
“你別管誰說的,別理他們就行,都是一群無聊的人。”陳嘉木再次像個小大人一樣,用不屑的語氣試圖安慰我。
“我,我,我怎麽可能染上非典呀?”我感到異常委屈。
“我也覺得你不會染上非典,別擔心了。”
陳嘉木背着他的補丁書包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包東西。
“給你。”陳嘉木伸出手,将那包亮閃閃的東西伸到我眼前。
“給我?”真是受寵若驚。
他點點頭。
“為什麽?”
“你不要就算了。”他有些洩氣地縮回手。
“不要白不要。”我伸手接過那包東西,居然是一包大白兔奶糖。
“謝謝!”
“好了,我得走了。”他提了提快要掉下去的書包帶子,然後轉身。
“可是,你就不怕我會傳染給你嗎?”我突然問了一句。
他停住腳步,頓了頓,半開玩笑地說:“不是都說了嘛,你才不會得非典,況且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攥着那包奶糖站在原地,看着他瘦瘦小小的背影,說不出的感動湧上來。
這包糖果是他用賣廢品換來的錢買給我的。
他自己都舍不得吃,而我剛才明明看到他對着糖果咽了很多次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