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VIP (4)

去,他倒寧願那個人是她……

這輩子他最不怕的就是算計,無論高明的、拙劣的、善意的,他都可以應付自如。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将來,這種層出不窮的圈圈套套在他的生活裏,都不會太少。他從來不甚在意。可是,如果連自己的感情都算計進去的話,那樣的人生,就太乏味了。

褚未染從沒想過要忍受那種乏味的人生,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了,何必還要為難自己?

從一開始看見顧吾同沈醉的相處時,褚未染的心裏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或者說直覺,讓他不由自主的想去破壞那份和諧和默契。

出于對直覺的敬畏,他決定順意而為。顧吾的段數太低,那點嚣張的姿态除了虛張聲勢以外,沒一點用。他不過是用了一個小小的手段,就讓顧吾不得不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山城,陪着開發區的同志們一起加班。

至于沈醉,雖然陳子墨只是很随意的提起想要見她一面的想法,他還是決定尊重領導的意願,帶她北上。

山城目前的局勢已經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他讓秦澍葆暫時穩住局面,也是為了争取一個十拿九穩的籌碼。若有了這把尚方寶劍,他們便可以先斬後奏,把那些棘手的毒瘤一并摘除。

蔣委員長用“攘外必先安內”給自己的野心找借口,他們則把這句話拿來警醒自身。努力了這麽久,他不希望被一支軍心渙散裏通外國的烏合之衆葬送掉。沒有堅實可靠的隊伍,他們拿什麽跟對手抗衡?

他要的是快刀斬亂麻的閃電戰,要趕在對手來得及還手之前,秒殺之!因此,自身隊伍的戰鬥力就顯得尤為重要,如果不幸被對手把閃電戰拖成拉鋸戰,受苦的必然是無辜的民衆,那絕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為了達成目标,他情願在時機未到的時候服軟示弱,情願為了隐藏實力而聲東擊西。在這個時候離開山城返京,為的也不過就是求得一口吹毛斷發的尚方寶劍。

回到京城的圈子裏,四處應酬是免不了的。有時候,為了達到目的也要适時的放低身段,這便是他當年進入官場後學到的第一堂課。

沈醉并沒有多少事需要操心,對她來說,出這趟差幾乎等同于變相的休探親假。岑檢察長從小便教導她,做人要知恩圖報,“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是她應該要遵守的道德标準,沈醉一直踐行不辍。

于是,她把這項優待記在了褚未染的頭上,在他提出希望她陪同出席某個晚宴時,欣然領命。

今晚,她特意找出擱置已久的小禮服,所幸這些年的身材還沒有走樣,合身之餘,竟還有些許的寬松。

這種晚宴從來奢華,卻始終離不開千篇一律的老三樣——見面、寒暄、拉關系。只要見識過一次,保證你能對今後任何一場宴會都應付自如。

沈醉挽着褚未染的手臂婷婷而入,同那天在傅家壽宴上一樣,完美的扮演着花瓶的角色。四下逡巡一番,偷偷舒了一口氣,還好,并沒有看見熟識的臉孔,應該……不會有什麽麻煩了。

這種場合她并不常出席,只在剛念大學那一年跟随幾位兄長來見識過幾回。通常,她都是被當作顧家的小女兒介紹給衆人,除了幾個親近的朋友和長輩,這個圈子裏很少有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在那之後,她便一心一意做她的校園新新人,再也沒有在類似的場合露面過。加上畢業後這幾年的銷聲匿跡,即使在場的有人曾經見過她,恐怕也很難認出她來。

沈醉一邊擺出端莊得體的笑容,一邊暗暗自得。這種時候,少一個認識的人就少一個麻煩,她可沒興趣跟半生不熟的人狀似親熱的恭維來恭維去的,悶死人吶!

不過,上帝是怎麽教育我們來着?天不從人願吶……

看着娉婷而來的窈窕美人,沈醉很想咬手絹兒,真是煩什麽來什麽,悲催呀——

林奕岚今天穿了一件雪紡的紗裙,淺淺的藍色,走起路來裙擺搖曳,人也顯得愈發飄逸出塵。

沈醉不得不佩服她收放自如的本事,此刻的林奕岚,既沒有獨自面對她的傲然冷厲,也沒有乍見褚未染的喜不自勝,表現得堪稱完美。她的目标仍是褚未染,只是這一次,臉上的笑容一直優雅得體,即便對着沈醉,也能笑得溫柔親切。

“阿染,很高興見到你。”林奕岚不是頂漂亮,但勝在會打扮,無論發型妝容還是衣飾,無一不襯托出她的優點,舉手投足間都是妩媚。這樣的美人對住你優雅一笑,很難不令人怦然心動。

褚未染當然不會讓主動示好的美女尴尬,不管她曾經對他如何,此刻他都必須顯示出紳士風度。于是禮貌的握手,淡笑問候,客氣得如同剛見面的陌生人。

眼看着面前的男人用溫和的笑容在她的面前清晰的劃出楚河漢界,林奕岚心底的酸澀已不足為外人道。

當初她獨自在異鄉求學,孤單無依,自然更加的渴望朋友。留學生的圈子本就不大,他又是天生的發光體,她會注意到他也不奇怪。她有意,他也沒反對,漸漸便有了接觸。

她自小家境優越,人又漂亮,從來不缺男孩子對她獻殷勤。那時候的褚未染,英俊,聰明,雖然住着普通的公寓,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偏偏要命的吸引她。林奕岚承認,最初的時候她只想找一個感情的慰藉,以度過那段難熬的日子。

後來,她從朋友的朋友那裏聽說了他的家世,想不到那麽樸素低調的一個人,竟然有如此顯赫的背景,簡直就是上帝為她量身打造的另一半!林奕岚瘋狂了,本以為将會無疾而終的一段情,竟然有如此豐厚的附加值,簡直比中了頭彩還令她激動不已。

然而,褚未染不知何故突然對她淡了下來,不再主動約她,不再去她的公寓,甚至減少了見面的機會,直到他畢業回國,徹底切斷了聯系。

林奕岚想起在傅家的那次見面,目光變得幽怨。她從來不想放手,卻被他單方面斷了聯系,好不容易再見,他卻待她如陌生人,禮貌的回拒了她所有的希冀。

甚至,他的身邊已經站着別人,一個據說是女朋友的女人,而那個女人,竟然是阿铳的前任女友?人生真是無處不戲劇。

今天的晚宴,她特意為他而來。

從她知道他動身來京,便托人打聽了他可能的行蹤,為的就是能夠與他偶遇。他拒絕與她重回戀人身份,那麽,如果退回到朋友的距離能夠換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她不會猶豫。既然認定了他才是最好的選擇,受點委屈又如何?

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的君子風度決不會允許他對一個進退得宜的女士惡語相向,她就是要利用他的風度,重新找到站在他身邊的機會。

褚未染對林奕岚的出現确實有些意外。他以為,那樣明确的拒絕,已經足以讓她知難而退。不過,顯然他低估了女性的執着,尤其是一位美麗的女士對拒絕的理解。

看着這個女人,他的心中唏噓不已。還是一如當年的美豔得體,即使在衆多美女中間仍不失優雅,可惜那雙眼睛裏過于明顯的企圖,破壞了刻意為之的溫婉無争。

他并不排斥當年的交往,可是,眼睜睜看着一段純粹的戀情摻雜進□裸的功利欲望,慢慢變了味道,他又怎會辨不清?漸漸的淡下來,也是不想她太難堪,算是他性情中為數不多的厚道了。

可是,也僅限于此了。

宴會上觥籌交錯,每個人都帶着各自的目的游走在人群中,很少會有人分神注意到他們這一隅角落。

沈醉嘴角含笑,勾住褚未染的手指悄悄用力。拜托,你們兩個要敘舊聊天可不可以不要在這兒?可不可以不要強迫我一起參與?注意到他嘴角細微的抽搐,沈醉緩緩笑開,就是嘛,再喜歡的東西,不代表別人也會喜歡,想要別人跟你一起欣賞,至少也要先征得對方同意吧?

放開手,她笑吟吟的指向大廳的另一個角落,“我先過去,兩位請自便。”那邊有一個露臺,應該是個賞月的好去處。

一個優雅的轉身尚未完成,手臂被人輕輕握住,褚未染清涼如洗的聲音在嘈雜的環境中依然清透,“我陪你。”轉過身,溫雅一笑,“林小姐還有事?如果沒有,我們先失陪了。”

林奕岚儀态萬方,毫不介意他話裏的距離,“其實也沒什麽,只是來的時候,阿铳讓我幫他給沈小姐帶好,我也是怕負了別人的托付……”

說罷,林奕岚噙着笑容淺淺彎身,裙擺旋出一個美麗的半弧,優雅的緩步離開。

這一次她的背影,多了些勢在必得的退讓。

沈醉有一瞬間的恍惚,手指下意識的收緊,目光直直的盯着林奕岚離開的方向,找不到焦距。

薄薄的指甲隔着輕軟的衣料帶來淺淺的刺痛。褚未染不動聲色,瞥一眼沈醉略顯蒼白的臉,手掌輕輕一翻,随即将她冰冷的手指攏在掌心,微微用力,喚回她的一絲清明。

沈醉輕輕甩脫他的手,讪讪的笑,“那個……我沒有……”沒有讓他表明立場的意思。她只不過想離開這裏去透口氣,天見可憐,她絕對沒有想要趕人的意思!

褚未染閑閑挑眉,神色肅穆,擲地有聲,“我、是!”随即右手輕巧的一晃,抓住剛剛掙脫的溫軟滑膩,毫不遲疑的扯開步子。

“喂,你幹嘛?”被人拖着走決不是多好的感覺,尤其是,穿着細高跟鞋被個身高步長的人拖着走,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沈醉被他拉得差點一個趔趄,急忙雙手并用的扒住他的衣襟,險險的穩住平衡,可是,慌不擇路的情況下,她被某人很“順便”的抱了個滿懷,直接改拖為摟,帶着她閃出大廳。

沈醉越來越搞不懂褚未染的意思,明明擺着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要跟他敘舊,他偏要跑來破壞她難得的清靜?

林奕岚那個人眼高于定,頤指氣使慣了的一個大小姐,能這般放下身段與他周旋,可見是真的上了心的。而且,山城那次見面她還有些迫不及待的急切,這一次卻舉止有禮大方自如,若不是瞥見她眼裏濃濃的企圖,沈醉差點以為她已經放棄了與褚未染重修舊好的意圖。

不管怎樣,沈醉都不願意跟這個林家大小姐再有牽連,無關其它,只想少些麻煩而以。

34 【千年調】

作者有話要說:

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鸱夷笑。寒與熱,總随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會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辛棄疾

——————————以下是正文————————————

秋風徐徐,涼意不減。

這個季節的北京城天高雲淡。雖然現在是晚上,到處黑漆漆根本看不見碧空如洗,可那高懸的一輪明月,足以讓人沉醉。

沈醉把雙臂攏起,沒太理會身上的涼意。今年中秋跟國慶跟國慶長假挨得緊,眼下的月色已經很接近滿月,皎皎的一輪,煞是喜人。

肩上忽然一暖,夾帶着一股清透氣息的外套蓋在□的皮膚上。柔滑的襯裏帶着暖暖的溫度,熨貼着冰涼的肌膚,絲絲冷意被隔絕在一旁。

“謝謝。”扭頭看一眼身旁的人,只得到一個俊秀的側影,唇焦微微繃着。呵,這人不會是不好意思吧?不過,她可是很有禮貌的好孩子,謝意還是要表達的。

“嗯。”褚未染胡亂的應了一聲,仍是舉頭望明月的姿勢。

說起來,他在女性面前一直都維持着很好的風度,無論對象是誰。對女性的照顧他早已習慣成自然,做起來也是得心應手,偏偏剛才為她披衣時,連手指都是抖的!

這種久違的心情讓他有一瞬間的惶恐,甚至不敢面對她的眼睛,對她的謝意也只好佯裝不甚在意的含混着敷衍過去。

他一直隐隐有所察覺,對于沈醉,他或許早就存了一份不一樣的心思。可基于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從沒有認真的想過,在他的心裏,到底把她放在了一個什麽樣的位置?

轉過頭,是她盈盈而立的身影,皎皎月色下珍珠般美好。微微仰起的面孔如玉溫潤,細長的脖頸優美的彎起一個柔軟的弧度,軟得讓心都能跟着一起融化在月色裏。耳邊有清風拂過,頭頂有明月照耀,靜谧的空間裏時間似乎都靜止下來。

褚未染突然想起那天他看見的情景,原來,他和她之間,也會有這樣美好得令人心醉的時刻。

是不是他總是忽視,所以才沒發現他們之間的相處,竟是這般完美?

或許是月亮惹的禍,他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小時候的我調皮,也不太合群,跟同齡的小朋友總玩不到一起去。”語氣裏帶着點懷念,也帶着點留戀。經過那麽多風風雨雨,趟過那麽多溝溝坎坎,似乎突然才發現,曾經期許的那片天空,已經離自己很遠了。

褚未染的童年其實很精彩。一般大的小夥伴總是被他欺負,家長找到家裏告狀也不能阻止他。漸漸的也就沒人肯送上門給他欺負了,他只好跟着大他好幾歲的堂哥和陳子墨一起四處瞎混。

陳子墨在那個時候,正處在與父親對立水火不容的叛逆期,褚鳳歌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糾集了大院裏一幫半大孩子到處惹事生非,每次,屁股後頭還跟着他這個小跟屁蟲。為這個,褚鳳歌沒少挨家裏人K,可褚未染卻跟得興高采烈。在他看來,跟着陳子墨和褚鳳歌他們,遠比跟那幫小P孩兒一起玩有意思多了。

随着年紀漸長,陳子墨和褚鳳歌去的許多地方開始變得少兒不宜。褚未染為此孤單了一段時間,也郁悶了幾年,直到他滿18歲,才被允許重新進入那個圈子。

陳子墨被他視作偶像,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聲色犬馬的場所裏,一切都是赤*裸裸的交易,一切都可以被明碼标價。層出不窮的手段,花樣翻新的玩法,你情我願之後,是幹淨利落的銀貨兩訖,區別無外乎是價碼的高低而已。

陳子墨領的那幫人都是玩精了的,他們不拒絕,但是很挑剔。同樣是出來玩,卻也分三六九等。他們叛逆但不放縱,多情但不濫情,張揚但不荒唐。很多時候,陳子墨只是冷眼旁觀,看着紙醉金迷下的衆生相,見慣不怪。

誘惑,通常只對從未嘗試過的人有效。像他們這樣的,不管願不願意,總會有人像蜜蜂見了花蜜,奮不顧身的撲上來,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一個不察,很可能就會泥足深陷。

若要對某一種病毒免疫,最安全的方法是接種少劑量的病原體,讓身體自然産生抗體。索性,不如把這些所謂的誘惑一次見個遍,也免得日後麻煩。

褚未染跟着他們見過無數的姹紫嫣紅,也體味過極致的妩媚妖嬈。開始也曾興奮了一段日子,可漸漸的,也就習以為常。再怎麽國色天香的絕色,也不過就是那麽回事兒,扒開光線的表皮,內裏都是一般的蒼白無趣。

歷經滄海的後果是嚴重的。很快,陳子墨和褚鳳歌結束了冗長的青春期叛逆,出國深造,他也重新回歸正常的大學生活。只是,見慣了大海的寬廣,又怎會再為小池塘心動?旁人眼裏五光十色的大學生活,被他過得清湯寡水。

直到他也被送到國外,才重新找回了一點生活的新鮮感。

“林奕岚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褚未染絮絮說着,談興正濃。“或許是以前見多了金錢交易來的所謂感情,對任何帶有功利性的接近都極端敏感。可她當時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完全是另一種類型,所以,我沒有拒絕。只是,當有一天她說要見我的父母,我幾乎立刻就退縮了。”

似乎想到什麽,他自嘲的一哂,語氣微涼,“她的确打聽到了一些事,不過,更大的原因在于我自己的不堅定,或者說,我還不夠自信。”

褚未染轉過身,看着她沉靜似水的面孔,突然有些心慌。伸手搭上她的肩頭将她扳過,輕聲道,“小醉,我得承認,我的過去并不清白,或許還有點荒唐……”

沈醉一直很安靜,沒有出聲打擾。聽出了他的尴尬,也只是微微挑眉,等他繼續。

褚未染認真的整理了一下思緒,語氣堅定,“可是,我并沒有因此虧欠過誰,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他望着她的眼睛,一片清澈見底的光輝,有善意的理解,也有寬容的灑脫,唯獨沒有他希望看見的——在意?

他的神色變了幾變,忽然有點咬牙切齒,“沈醉,我都在這兒剖白內心了,你就不能給點反應?”

“什麽反應?”沈醉睜大眼睛看過去,不解其意。他需要什麽反應?她該有什麽反應嗎?不是他一直在傾訴,而她如他所願做個稱職的聽衆,怎麽突然來跟她要反應?

拜托!你讓一個聽衆能有什麽反應?拍手、唿哨、還是歡呼?對他而言,都不太合适吧?

“……”褚未染擡頭看看月亮,仍是明亮如初,回頭看看身後,仍是燈火通明。身旁微風徐徐,多了一絲入骨的涼意。原來他羅嗦這麽多,都是在對牛彈琴?

你才是牛!沈醉的詫異只是一點點,聞弦歌知雅意,她很快明白了褚未染的小心思。涼涼一笑,“褚未染,你希望我什麽反應?你想用一段過往的感情,交換什麽?”

褚未染忽然變得很不自在,那種心思被看透的不自在。從來都是他把別人戲弄于股掌,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被放在玻璃魚缸的感覺。

沈醉仍是笑意不減,清透的眼底閃過小小的狡黠,淡淡挑眉,“褚書記,在你決定傾吐之前,總該問問我的意見吧?”

“問你……什麽意見?”他再咬牙,剛才她都安安靜靜的,還以為她心有所感,原來……

沈醉輕咳,“要約的成立至少應由雙方達成一致。可你的傾訴只是單方面……你所期待的交換,其實并不能成立。”手掌輕輕攤開,聲音清透,“你看,我沒有必要為了你的坦白而坦白。”

身後是人影憧憧的宴會,嗡嗡的嘈雜一片。

大廳裏那盞吊燈光芒閃耀,晶瑩璀璨的水晶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華,隔着雪白飛舞的窗紗,朦朦胧胧的投射在這塊小小的露臺。他們身上被這樣的光暈籠罩,在淡薄的夜色中渲染得如此不真實。

褚未染的胸口堵得悶悶的,卻找不到發洩的出口。或許他在選擇傾訴的時候,并沒寄望得到她的秘密。小時候的記憶是愉快的,他樂意與她分享,也不覺得有需要回避或者交換的東西。

可是,當提到與林奕岚的一段情,他的确小人了。他以為,把自己的過去講給她,或許能換得她同樣的坦誠,對林奕岚提到的她跟“阿铳”的過去,他該死的介意。

好吧,他承認,這樣的做法不太厚道,唔,或許有點陰險。畢竟,沈醉從沒有要求他的解釋,不過,也恰恰是她的沒有要求,才讓他覺得“被要求”了。

所以,褚未染覺得,如果他要求沈醉也同樣向他坦誠些什麽,應該也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是吧?可惜,他還是華麗麗的被拒絕了,而且拒絕得很徹底。她明确的表示,對他和林奕岚的過去不感興趣。

MD,這比拒絕更讓他不滿。

褚未染煩躁的去扶鼻梁上的鏡架,手指落空後才想起,今晚他并沒有帶眼鏡過來。擰了眉,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注視着對面的女子,心情複雜。

小巧的面孔半掩在黑夜中,細碎的光影閃爍不定,襯得她的臉龐溫潤清和。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沈醉,在傅家的壽筵上,她也是如此令人驚豔的出場,可仍不由自主的為之心動。

沈醉此刻安靜的站着,被褚未染幽深的目光直視,感覺壓力重重。

其實,相處的這段時間,她對他的心思多少有點了解,也猜得到他想聽什麽。那天林奕岚提到她和林奕铳的事,他正在旁邊。

可她卻不想順着他的意思解釋。那些所謂的舊事,只有心中仍存挂礙時才需要特意解釋,更何況,他憑什麽要求她的解釋?

褚未染将隐忍的怒氣一點點收攏,一字一句咬牙道——

“好、沈醉、很好!”

“呵,當然好。”沈醉彎起嘴角。

能夠看見這個樣子的褚未染,當然好!

與陳子墨的聚會安排在十一假期,沈醉對這次會面有些懷疑,不過禁不住褚未染的游說,還是跟着去了。

聚會的地方仍安排在褚鳳歌的地盤。褚未染帶着沈醉出現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到了。

今年林思妙不在,褚鳳歌便把大半精力放在了堂弟和沈醉的身上,若有所思的眼神不只讓沈醉有點兒發憷,連褚未染都感覺到了堂兄的有所保留。他想要刺探一二,卻總是不得要領。

直到中秋這天,褚未染才知道堂兄眼裏的深意,也難怪他不肯說。

褚未染說要到她家裏拜訪,沈醉也沒多想。她家每到節假日總是人來人往,沈教授桃李滿天下的影響力在這個時候總會很直接的體現出來。在學校的家屬區裏,幾乎每家每戶都差不多,沈醉也習慣了。

可是,她卻沒想到褚未染會在中秋這一天上門。

自從岑檢察長與顧老爺子關系緩和之後,傳統節日幾乎都是在顧家老宅裏過的。中秋的頭一天晚上,他們一家三口已經到了這裏報道。

岑檢察長從不阻攔沈醉親近外祖和舅父們,哪怕自己與父親的關系很僵,也不反對女兒融入顧家的生活圈子。

在她看來,那是她曾經的生活,沒有什麽需要避諱的。物質上的豐富與奢侈,并不能影響對人生的追求。她一直教育女兒,財富不是追求理想的絆腳石,生在這樣的家庭,她只會比別人擁有更多追求理想的自由,而不是阻礙。

雖然當年,家人給她安排了他們認為的最妥貼的婚姻,她的青梅竹馬,誠實可靠,知根知底。她幾乎可以毫不費力的想象自己10年、20年、甚至30年以後的生活——安穩、富足。那是父母能夠為女兒安排的最好的保證,可她不喜歡,所以她拒絕,她憤怒,她與父親對立,但自始自終沒有怪過他們。

沈醉會用一種感激的心對待來自親人的幫助,從未因為所謂的“獨立”而罔顧他們的好意,正是緣自岑檢察長的言傳身教。

沈教授也從不反對女兒與妻家的親戚交好,對于顧老爺子和幾位妻舅他是尊重的,不會因為他們反對而心存怨恨。不管怎樣,他們只是愛護自己的女兒和妹妹,如此而已。

自沈醉出生後,她一直用一種貼心的、小女兒的聰慧努力修補着母親與外祖之間的關系,沈教授每每看見她稚氣的笑容,都會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自豪,于是更能體會顧老爺子當年的心情。如果換成是沈醉,他想,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當沈醉接到褚未染的電話問她家裏怎麽沒人的時候,着實吃了一驚。他竟然挑了這麽一個合家團聚的時候上門,難道他不用陪陪父母的嗎?

驚疑不定的在電話裏把來老宅的路線說給他,沈醉合上電話後,坐在客廳的陽臺上發呆。

顧老爺子拄着拐杖溜達過來,樂呵呵的對沈醉招招手,“丫頭,過來陪外公下棋!”今天難得宅子裏的人氣旺,一聲不響跑了半年多的外孫女也回來了,老爺子心情倍兒好,看見誰都笑得跟朵花兒似的。

爺孫倆移師到院子裏的葡萄架下,擺開棋盤,拉開陣勢,厮殺起來。

叮叮當當,瑪瑙棋子起起落落,紅紅綠綠的很快擺滿了棋盤。沒錯,顧老爺子的最愛既不是圍棋也不是象棋,而是,小學生都會覺得無趣的——跳棋。

在顧家也的确如此,除了沈醉,任何人都拒絕在小學畢業之後陪顧老爺子玩這種沒有挑戰性的游戲。顧老爺子之所以見到沈醉回來這麽興高采烈,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左手跟右手下棋,總不如有人陪着盡興嘛!

在對待跳棋的态度上,爺孫倆的想法很對路——娛樂嘛,重要的是心情愉快,當然要找個簡單省心的,如果連這點事情都要耗費那麽多腦筋,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附庸風雅?NoNoNo,顧家的人不需要,不用你去附別人,自然會有人附過來。

“如果連這點樂趣都要拿來利用,那顧家就可以閉門謝客了!”顧老爺子當年就是這麽教育沈醉的。

不過,沈醉今天卻有點不在狀态。好多步棋還是顧老爺子一個勁兒的提醒才看出來的,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

“丫頭,有心事?”老爺子丢開手裏的瑪瑙珠子,端了茶杯抿一口,“是不是有人要來啊?”之前的電話他只聽了個尾巴,還以為她會主動提起,可神不守舍了半天,也沒聽見一個字,只好親自問。

沈醉猛地一擡頭,這才想起來還沒跟外公報備呢。“那個……有個朋友要過來,在山城的……同事。”

“怎麽今天過來?”老爺子笑微微,臉上的皺紋以一種舒展的姿态重新聚攏分布,“他家在本地?”

“嗯,是。不過沒想到他會今天過來……”沈醉撇撇唇,本來以為他就是到學校看一看的,誰知道?“他認識李師兄,大概是想借機會認識一下沈教授?”

也只有這個理由能說得過去了。

顧老爺子用手指托着小巧的茶杯緩緩轉着圈圈,半晌,看向一臉郁悶的沈醉,朝緊閉的院門努一努嘴,一臉的莫測高深,“喏,人來啦!”

沈醉一驚,這個褚未染,早晚被他吓出神經衰弱來!

管家伯伯正走過來,恭敬的行個禮,聲音穩健,“老爺,是一位姓褚的先生,說是孫小姐的朋友。”

管家伯伯把眼神兒往她這邊瞟過來,帶着點隐隐的興奮。也難怪,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有年輕的男孩子上門找這位孫小姐。孫小姐的朋友不多,會登顧宅門的更不多,以前來得勤的也就是李家的姑娘,不過也有幾年沒上門了。

許是人老了,越來越懷念以前孫少爺們還住這兒的時候。那會兒,孫小姐每周末都來報道,小姐偶爾也會上門,宅子裏常常很熱鬧。現在……唉,也只有逢年過節才能熱鬧一陣兒啦。

顧老爺子笑呵呵的睨一眼管家,話卻是對沈醉吩咐的,“丫頭,去把人接上來,就別勞煩老周跑這趟啦。”

管家伯伯笑得像肯德基爺爺一樣和藹,眼睛都要眯到一起去,大方的擺擺手,“我就不跟孫小姐搶啦。”

沈醉腹诽,管家伯伯要不您還是搶吧!那麽長一段路,直接把車道打開不就得了?非要我下去跑這一趟……

她一貓腰,矮身從長長的藤蔓下鑽出去,一溜煙兒的跑出去。

醉花陰

作者:一樹梨花一溪月

【萬裏春】

顧家老宅依山而建,面積大的吓人,光是從山腳到主屋的路程,就有幾百級臺階要爬。本來還有車道可以省些力氣,不過褚未染沒要求,管家伯伯也沒提,于是,恨不能在山上裝條纜車的沈醉,不得不苦哈哈的下山去接人。

褚未染今天打扮得很得體,手裏拎着一只提盒,是那種古老的圓筒式食盒,木質雕花,色彩醇厚。沈醉打開大門的時候,他正規規矩矩的站着,身姿挺拔,玉樹臨風。平常慣有的懶散和随意的姿态統統收得幹淨。

沈醉乍一見,還真有點不太适應,沒辦法,慣性思維害死人吶。

顧老爺子對褚未染的印象不錯,現在的年輕人,在他面前低眉順眼的人多了去,能夠這麽知理守矩的卻不多。得知他姓褚,老爺子沉吟一會兒,說了個名字。

褚未染恭謹的回答,“正是家祖。”都說亂世出英雄,能在顧老爺子這兒留下印象的,大多是那個年代的風雲人物。

褚未染的爺爺與顧老爺子平輩論交,只是後來一個從軍一個經商,又經歷過那樣一個混亂的年代,顧家與所有舊識間的交往變得謹慎,生怕一個不注意,給旁人帶去不必要的麻煩。時間一長,難免生疏。

從外孫女的朋友這裏得知熟人的消息,實在有些出乎意料。扭頭看了地頭泡茶的丫頭一眼,老邁的眼中閃過贊賞,不愧是顧家的女孩兒,交友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有褚未染在的地方,只要他願意,永遠都由聊不完的話題。顧老爺子的愉快心情一直保持到餐桌上,才算告一段落。

顧家奉行“食不言寝不語”的家訓,一餐飯吃得寂靜無聲,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