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屍魃之禍 (十六)
第32章 屍魃之禍 (十六)
沈忘急匆匆下樓, 見程徹還老老實實在門口候着。他盤着二郎腿坐在牆角,半個身子都隐在陰影中,唯有臉被陽光照亮。他仰着頭, 嘴裏叼着一根草莖, 一會兒揚起,一會兒又落下,自得其樂。
沈忘的腳步聲驚動了他,程徹一骨碌翻身而起,大喇喇地擠到沈忘身邊, 問道:“怎麽樣!那狀元認了嗎?”
沈忘笑着搖了搖頭:“她并沒有親口承認,但她和尹煥臣既沒有不在場的證明,又有殺人的動機,應該和此案脫不開關系。可惜, 目前我們的證據鏈尚不充分, 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們。只能先敲打一下, 留好後手。”
程徹大失所望, 哀嘆道:“查案真是比練武麻煩多了, 查來查去, 按下葫蘆浮起瓢, 彎彎繞繞, 沒完沒了!”
沈忘拍了拍好友厚實的肩膀,安慰道:“查案就是如此, 不靠猜想,只講證據。僅憑蠻力,是繞不出這五指山的。我們能做的, 就是撥開迷霧,尋找隐藏在其中的真相, 不被任何情感所左右,不被任何故事所幹擾。”
程徹敏銳地感覺到沈忘語氣中的轉折,問道:“怎麽,聽你的意思,好像不太希望這倆人是兇手啊?”
“也許吧,他們二人是有情人,本不該是如今這種結局。”
沈忘擡起頭,看向頭頂那一望無際的浩渺蒼穹,他的目光似乎落在無盡遠的彼方。飛躍那綿延不斷的茶山,掠過那川流不息的白蕩,穿行至小橋流水的西塘,一路向着那心向往之的松江……那封信,此時她該收到了吧……
正想着,耳邊傳來程徹标志性的大嗓門:“無憂,到了!”
沈忘先是駭了一跳,待緩過神來又不由苦笑,他從未被屍體吓到過,可清晏這冷不丁的一聲喊卻是吓到他好幾次了。
擡眼看去,他們已經行至長街最繁華之所在,大盛賭坊的門口人頭攢動,坊內人聲鼎沸,好不熱鬧。看來,連日的血腥屠殺并沒有影響十裏八鄉纨绔子們一擲千金的好心情,相反,他們越發懂得了人生苦短,何妨散盡家財。是以,這大盛賭坊的生意倒是一日好過一日。
沈忘沖程徹點點頭,道:“清晏,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我教你的話記住了嗎?”
程徹把胸脯拍得震天響,朗朗道:“這還有什麽記不住的,程氏父子,是吧,我本家嘛!”
“不是程氏,是常氏。也不是父子,是師徒……”
程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可我記得有對兒父子啊……”
“那是程……常新望的繼子,阮慶。”沈忘現在只覺得,天底下最難的,既不是練武,也不是查案,而是讓程清晏記住人名。
正待再囑咐幾句,就見程徹已經低聲念叨着三個名字往賭坊內走了去,沈忘嘆了口氣,聽天由命地坐到了街對面的茶水鋪子裏,要了一壺茶水,一邊歇息一邊時不時地向賭坊門口瞟一眼。
這時,沈忘在茶水鋪中見到一位眼熟之人,那婦人身形略顯豐滿,此時正用帕子拭着汗,正是幾日未見的阮慶娘。此時的她顯然已經從主人慘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或者說,主人的慘死也根本沒有對這位堅強的婦女造成任何的困擾。她擡起頭,沖着涼棚下坐着的沈忘微微點了點頭。
沈忘跟茶水鋪的小二多要了一碗茶,長袖一擺,禮貌地示意阮慶娘落座用茶。
阮慶娘滿臉堆着受寵若驚的笑容,施施然坐了下來。
“大嬸,又見面了,您今天是來……”
“今兒啊,就來買點兒豆幹,這不小販沒來,撲了個空。”
沈忘微微一笑,他自是知道尹煥臣不來賣豆幹的原因,他也不插話,只聽着那阮慶娘繼續絮絮叨叨着:“說來也奇怪,這豆幹前一陣子賤賣,不知為啥便宜了好些,等我再從家裏趕了來要買,就賣光了。後來價格漲上來,我不舍得買,今兒孩子想吃,小販反而又不來,沈解元,您說我是不是和豆幹犯克啊!”
“若我碰到那小販,定讓為您留一塊,可好?”沈忘柔聲說。
“好好好,那就多謝沈解元了!”阮慶娘笑得歡暢,把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連聲道謝着走了。望着阮慶娘挎着籃子,一搖三晃的背影,沈忘陷入了沉思。
可他并未來得及思忖多久,就見程徹和一個賭坊的打手勾肩搭背地走了出來,看樣子很是親密。他們二人走到賭坊一側的廊影下,低聲交談着什麽。
二人在陰影下站定,程徹将胳膊從那賭坊打手的肩膀上拿了下來,順勢将一點散碎銀子塞給那人,卻被後者怒氣沖沖地推了回來。
“大哥,您這不是扇我臉嗎!您有什麽事兒吩咐就行,小弟我萬死不辭!”賭坊的打手急道。
程徹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想跟你打聽一下,那程氏師徒最近是發財了嗎?我怎麽總見他們在賭坊裏進進出出啊?”
“程氏師徒……”打手撓了撓後腦,思忖片刻恍然道:“哦!大哥您說的是那對兒姓常的師徒吧!師父叫常新望,徒弟叫常友德。”
“對對對!就是你說的那倆名兒!”
“說來也是奇怪,這倆憊懶貨也不知走了什麽狗屎運,現在出手闊綽極了。那阮慶也是,跟着他那繼爹也牛哄哄起來。據說是訂出去好多草紮人,做到明年都做不完呢!不過,再有錢有什麽用,在我們這兒,只要你手氣差,別說他阮慶和常氏師徒,就是商會的大戶也能給你輸得連褲衩子都不剩!”打手嘿嘿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陳年舊事。
“對了,大哥,你瞧,這還是阮慶今天上午當在我這兒的,從我這兒要了銀子,說是過一陣兒來贖呢!”賭坊打手從袖中拿出一枚玉佩,觸之溫潤,成色極好,美中不足的是穗子被削掉了一半,許是時間匆忙,沒來得及換上新打的穗子。
程徹看着玉佩,沉吟片刻,道:“這枚玉佩能先借我用用嗎?”
那打手的臉立刻耷拉下來,怒道:“大哥,您今天這是要把小弟的臉都抽腫了啊!你我兄弟二人,何談借啊!你就是要我的命,我要是敢打一個磕巴,我就不是個人!”
程徹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那玉佩在程徹的大手裏還沒捂熱,就老老實實地交給了等在茶水攤上的沈忘。
程徹口幹舌燥,抓起茶碗,牛嚼牡丹般地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方才道:“這是那姓阮的當在賭坊的,看上去還值幾個錢,我覺得可能對你有用,就要過來了。”
他喝完茶,大喇喇地岔開腿坐在幾凳上,看向桌對面的沈忘。只見沈忘正兩指撚住玉佩的挂繩,輕輕将它提了起來,透過陽光,細細端詳。
光蘊在玉中,在投射到沈忘的臉上,格外溫潤,将沈忘本就有些淺淡的瞳色,映出了琥珀般的光澤,突然,沈忘的瞳仁驟然一縮。
這玉佩的主人,他找到了。
待沈忘和程徹回到悅來客棧之時,已是日薄西山,張坦早早地迎了出來,只是此時他懷中抱着的不再是氣味兒濃郁的便壺,而是一只雪白的信鴿。
“沈解元,信……信到了!”
沈忘接過竹筒,拔開木塞,抽出裏面的一張白竹紙。他沒有着急打開,而是将竹筒倒轉過來,輕輕晃了晃,似乎生怕遺漏了什麽。但竹筒中除了那一張簡簡單單的白竹紙之外,空無一物。
沈忘微微一怔,有些自嘲地勾起了唇角。他沒有當着二人的面打開信紙,而是略施一禮,向自己的廂房走去。
張坦看着沈忘的背影,有些疑惑地問程徹道:“我怎麽看,這沈解元有些失望啊?”
程徹撓了撓頭,回道:“我這兄弟啊,哪兒都好,就是心思重了些。可能他們讀書人都這樣兒吧!掌櫃的,吃飯喊我啊!”
程徹抛下這句話,雙手往腦後一背,跟在沈忘身後回了房。
沈忘的面前整齊地排列着數張白竹紙,其上按照時間的順序,将各種證據線索密密麻麻地羅列在一起,而他埋頭其間,不斷用毛筆勾畫着,仿佛一只正在織網的蛛。而那細密的蛛網卻似乎總是缺少最後一根收攏的蛛絲,難以完整地成形。
九十剎那為一念,一念中一剎那,經九百生滅。那十數人的生死輪回,在沈忘的腦海中不斷往複重演。
十名正當壯年的男子,參與了商會的起梁一事,卻一夕皆殒;春山師徒為圖小利,卻反被人利用,當了替死鬼;兇手利用何種手段,将十人屍體搬運之茶山之上;又利用何種方法,讓屍體在衆目睽睽之下順流而下,成為白蕩河上的浮漂;許齊二人詭異的傷口,白骨之上隐約可見的骨茬,昭示着真正的兇器;漪竹姑娘與尹煥臣的凄婉戀情,許老爺與尹煥臣的奪愛之恨;常氏師徒可疑的暴富,阮慶典當的玉佩;以及那時不時萦繞于鼻端的古怪味道……
這一切的一切,只差最後一個伏筆,便可昭然若揭!
“無憂!吃飯了!今晚吃肘子,老李餓得眼睛都發花了,大家都等你呢!無憂?”程徹一邊喊着一邊往房裏走,在沈忘鋪滿了紙的桌案前停了下來。
他抻着頭看了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灼得頭昏腦脹,眨巴了兩下眼睛,細細端瞧。
“欸?”程徹突然好奇地指着一張紙問道:“無憂,你怎地連這種江湖秘辛都知曉啊!”
江湖秘辛?沈忘将目光投向程徹手中的白竹紙,那紙上仔仔細細謄抄着李四寶列出來的草藥單子。
蛛網上的最後一根絲線,從陰暗的角落中緩緩探出,如同匍匐爬行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将那抹神秘的空白徹底填滿。
*
兩日後,清晨。
自那日的晚飯之後,張坦就再也沒有見過程大俠,據沈解元說,程大俠手底下的堂口兒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必須親自回去解決問題,便連夜離開了靖江縣。
晚上沒聽到那樓頂廂房傳來的震耳欲聾的呼嚕聲,張坦心裏倒還有點兒戚戚然,他捧着便壺,悠哉游哉地溜達到街上,卻眼見城門口敲鑼打鼓行來一頂轎子。
張坦現在是一看到轎子心裏就直發怵,要不是懷裏還抱着便壺,他都想掉頭跑回客棧,等到日上三竿再出來。可那轎子實在是古怪得緊,就算是膽小如張坦,也不得不駐足觀看。
那轎子形容華貴,富麗堂皇,篷頂嵌着一顆碩大的寶珠,迎着清晨的陽光閃閃發亮,灼人眼球。而擡轎的轎夫皆是八尺大漢,孔武有力,滿臉的虬髯張牙舞爪,虎目圓睜,瞪大了眼睛掃過來,讓張坦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更奇怪的是,這轎子明明不是花轎,卻偏偏請了一堆樂師,吹拉彈唱個不休,音色粗糙刺耳,樂器也是五花八門,很難講這曲子是壯行呢還是送行……
總之,這轎子甫一踏入靖江縣的地界兒,就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張坦一開始也是抱着看熱鬧的打算,可眼見着這轎子越行越近,最後竟大剌剌地停到了悅來客棧門口,他也不由得心裏暗暗叫苦。
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想見識見識這是哪位毫無品味的閻王爺駕臨,卻讓轎旁的大漢一瞪,駭得連忙倒退幾步,陪着笑臉立在一旁。
“老爺!這窮鄉僻壤的,就這一家客棧,您看……”一名轎夫粗聲大氣地沖轎裏喊着。
“湊合住吧!”轎子裏的老爺嗓門兒也是出奇得大。
“得令!”一幹轎夫們齊齊應聲,開始七手八腳地拆卸着行李包裹。其中兩名轎夫,撐開兩柄巨大的油紙傘,将圍觀的目光擋了個嚴嚴實實。轎子搖晃了一下,轎中之人便被兩名大漢護在傘下,往客棧裏走。
遠來都是客,張坦也想表現一下靖江人的待客之道,便殷勤地想上前扶一把,可這手剛伸出來,其中一名大漢便暴雷般地大喝一聲:“滾一邊兒去!”
張坦吓得連連點頭,躲到了案幾後面,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
這時,傘下丢過來一物,正砸在案桌上,聲音铿然,極有準頭。張坦一怔,垂頭看去,竟是一錠分量十足的銀子。他激動地鼻子一酸,登時忘了剛剛被呼喝之事,跟在金主屁股後面千恩萬謝,直到大漢出聲驅趕,才美滋滋地抱着便壺和銀子走了開去。
只一晌午,悅來客棧住進了大富戶一事便在靖江縣傳開了,來來往往的好事者都趴着門邊兒往院兒裏望,只為了看一眼那據說是價值連城的軟轎。而在無人注意的檐影之下,一只手将碎銀幾兩塞到了店小二的手裏。
“幫我打聽打聽,事成之後,好處少不了你的。”
是時秋高氣爽,陽光透亮,将粉牆黛瓦映襯得如同畫兒裏勾勒出的一般。只是光芒越甚,黑暗也就越深邃,那自廊檐下延伸而出的暗影,帶着無可比拟的惡意,如同潮水一般,緩緩地,無聲地向小院的更深處漫溯。
店小二得了銀子,心思倒也活絡,他沒有直眉杵眼地奔着正主兒去,反而側面地從轎夫口中打聽了情況。
“這位大哥”,店小二的臉笑成了一朵盛放的喇叭花,“您們這是從北邊兒來?”
那大漢看上去一臉橫肉,很是駭人,說起話卻沒什麽架子,還帶着幾分江湖的痞氣:“誰知道他南邊兒來還是北邊兒來的,我們幾個就是幫他走個镖。”
“走镖?”店小二适時遞上一碗上好的女兒紅,“可我沒見着車上有什麽貨品啊,就是些行李包裹。”
“嗐,那镖啊,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這可是個新鮮事兒,大哥您可得給我好好講講。”
看着店小二殷切的眼神,大漢撓了撓頭,笑道:“這也沒啥不能說的,你別看我們這主顧,人長得肥頭大耳,可膽子啊卻是針鼻兒大。他南下做生意,腰纏萬貫,生怕自己被人劫了道,所以沿途請了好些镖師,保護他的安全。我們就得又當轎夫,又當镖師,要不是銀錢給得足,這活兒誰接啊!”
店小二恍然大悟,吹捧道:“我說呢!這上午頭一見你們諸位,那可真是龍骧虎步,威風凜凜,世之虎将,八面威風,有萬夫不擋之勇啊!”
大漢聽得先是一怔,繼而仰天大笑,笑得小二額頭直冒冷汗,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誰料,那大漢将将止住笑,便垂下頭來,附在小二耳畔,低聲說:“我實話跟你說了吧,啥镖師啊,我們就是幾個種地的農戶,無非生得精壯了些,也是看這人的錢好騙,這才一路陪着他南下,裝裝樣子罷了!”
說完,他又吃吃笑着補充道:“若真遇上危險,我們跑得可比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