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屍魃之禍 (十八)

第34章 屍魃之禍 (十八)

聞聽此言, 縣令本就隐晦不明的面色,愈發難看起來。

他如何不知,沈忘在衆目睽睽之下為春山師徒翻案, 無異于當衆給了他一記脆亮的耳光, 而他礙于公理顏面,又只能坦然受之。堂堂縣令,竟然要被一小小解元玩弄于股掌之中,豈不荒唐!

為今之計,他只有咬死所斷之結果, 無論如何也不可向沈忘低頭服軟。這樣一來,明明處于對立面的縣令和常氏師徒,此時卻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齊心合力地蹦跳着, 想要逃脫沈忘的圍捕。

“沈忘, 區區一布團又能說明得了什麽?這……這不是随處可得的東西嗎!你難道就想憑此物翻案?”縣令厲聲喝問道。

沈忘擡眼看着他, 卻是悠悠地笑了:“僅憑布團, 自是不可能翻案。因為活人尚可信口雌黃, 指鹿為馬, 卻欺死人有口不能言, 有冤無處訴。但是大人, 天日昭昭,法網恢恢, 即便是死人,也有辯白的可能。”

他拱手一禮:“還請大人命衙役仵作将此案相關屍身呈上,學生自會找出讓兇手無可辯駁的證據。”

沈忘那略帶輕蔑的涼涔涔的笑意激怒了縣令, 但是沈忘的要求在情在理,他又無從辯駁, 只得不耐煩道:“既然沈解元都發話了,還不把屍首呈上來!”

很快,本就有些擁擠的堂上愈顯逼仄,當是時,衆人或跪或站,衆屍身并排而躺,沖天的血腥與腐臭味兒頂得坐在堂上的大老爺都一個趔趄。可憐那漪竹姑娘,已是怕極了,也忘記隐藏自己與尹煥臣的戀情,拼命往尹煥臣身旁瑟縮,引得上官寶珠頻頻側目。

別說是普通人,就連驗屍無數的老仵作也是面色泛白,略顯慌亂。唯有沈忘,容色不改,甚至愈發平靜沉着。

他将蓋着屍體的白布一一掀開,将那慘死的衆生态呈現于諸人面前。他每掀起一塊白布,衆人便跟着驚呼一聲,掀到最後,漪竹姑娘已然閉起眼睛,任由眼淚順着蒼白的臉頰流淌下來,讓人見之生憐。

沈忘沒有在意衆人的反應,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堂上的縣令。靖江縣令可不能像漪竹姑娘那樣,眼不見為淨,他強迫自己保持着尚算端正的儀态,強壓下湧上喉頭的酸水。

見縣令尚能保持鎮靜,沈忘便蹲下身,指着許老爺深可見骨的傷口道:“大人請看,這處創口極深極重,正是造成許老爺死亡的致命傷。而此創口隐約可見的白骨之上,有一處被銳器磨損的骨茬。”

縣令心中暗罵,他在堂上已經覺得難以呼吸了,這不開眼的沈解元竟然還要叫他下堂來細細辨認。當即揮了揮手,讓仵作替他觀瞧。那仵作蹲下身,在沈忘的指點下仔細端詳,起身回禀道:“回大人,确實如沈解元所說。”

見仵作認可了自己的分析,沈忘沖着張坦點了點頭,張坦會意,連忙從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遞給沈忘。沈忘将匕首呈上,道:“今夜,我設局伏擊常氏師徒,徒弟常友德裝神弄鬼,而師父常新望則躲在暗處,伺機殺人。這把匕首,正是常新望手中所拿,只要略加比對就可知,那創口處的骨茬正是此匕首所造成的。”

這次,還不待縣令吩咐,那老仵作就主動接過匕首,蹲下身勘驗,半晌擡起頭,沖沈忘露出敬佩之色,喃喃道:“又被沈解元說準了。”

“那又如何!”常新望再次憤怒地喊了起來:“我……我只是碰巧經過,行夜路心裏慌亂,是以才帶了利器,你……你憑什麽說我殺人!”

“是啊,沈解元,這……這确實也說明不了什麽啊!”縣令也急道。

此時,任誰也能看出,縣令與常新望皆在胡攪蠻纏,抵死不認,老仵作的臉上也露出隐隐的鄙夷之色。鐵證如山,他們竟然還妄圖抵賴,真是丢了靖江縣的大人。

沈忘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怒容,相反縣令和常新望愈是醜态百出,他笑得愈天朗氣清,聲音也愈發清婉柔和。此正是,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他緩緩踱到常新望身邊,笑着往常新望懷中一探,常新望吓得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做什麽!縣太爺在此,你這是想……”

他的聲音凝滞在空氣中,化作徒勞的喘息,沈忘已将一物托于掌中,展示給在場的衆人。那竟是一具完整的犬類頭骨!怪不得常新望身材矮小,四肢瘦弱,腹部卻鼓鼓囊囊,便是因為這副頭骨藏匿其中。

沈忘已經不想再向縣令發問了,轉過身和顏悅色地對老仵作道:“請問這位仵作,可識得這副頭骨?”

經過沈忘的一番細致推理,老仵作早已對他起了敬佩之心,此時見沈忘溫文有禮地向他詢問,連忙躬身回道:“識得識得,這應是一副犬類的頭骨,看犬牙的長短,這副頭骨應該……”

突然,老仵作一怔,繼而臉色大變,猛地撲下身,細細察看那數具屍身,瞠目結舌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正是如此!合該如此!沈解元真是斷案如神啊!”

而沈忘的身後,常新望已經面如死灰,豆大的汗珠順着脖頸流向背脊,後背塌濕了一片。

“大人認為,此案是寒雲道人操縱屍魃殺人,其中一點重要的證據,便是所有遇害的屍身之上都有詭異駭人的咬痕,如同屍魃啃食一般。然而,這所有的咬痕,都是利用這犬類頭骨所僞作。是以,屍魃一說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沈忘!本官看你說的才是無稽之談!這麽多人都看到了屍魃,你如何說!”

“大人說得是董大嗎?”沈忘手臂一擺,只想堂中躺着的一具屍體,正是失蹤多日的董大。

白布一掀,董大殘缺不全的屍體呈現在衆人眼前,竟是只餘頭部和四肢,剩下的屍身已無處可尋。沈忘這舉動來得突然,堂上堂下沒有一個人有所準備,皆是突兀裏被眼前血淋淋的慘狀一炸,登時堂上堂下響起一片幹嘔之聲,衆人叫苦不疊。

沈忘的臉上卻是沒有絲毫的歉疚之情,依舊保持着那端正有禮的笑容,朗朗道:“今日學生與衆人伏擊常氏師徒之時,徒弟常友德正借董大的屍身裝神弄鬼,被我們一舉擒獲,堂下諸位皆是人證,我料常友德抵賴不得。”

沈忘明言常友德抵賴,實則暗諷靖江縣令指鹿為馬,縣令本就直反酸水,聞聽此言更是勃然大怒,說話都結巴了起來:“沈忘!你……你……你莫要為了欺世盜名,便把所有罪責都推到這兩師徒身上!他們……他們怎麽可能,僅憑二人之力,便能連夜将十具屍身運上茶山?又能故布法陣,設計于那妖道?現在你又說常友德利用董大的屍體裝神弄鬼?”

縣令拍着桌子嚷道:“你是不是以為本官好糊弄!這師徒無非是兩個混吃等死的憊懶漢,何來如此通天之能!”

“通天之能?”沈忘笑了,“學生看倒也未必。方才大人所說之事,若是普通人确實難以完成,可對于常氏師徒來說,卻易如反掌。适才學生曾言,這對師徒趁着大疫,北上做死人生意,大人可知,這二人是做什麽行當?”

“速速說來!”

“此師徒正是湘西趕屍人!”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目瞪口呆地看向跪在堂中的師徒二人。

沈忘繼續道:“趕屍之術,需得師徒二人,二人先将屍體一次排好,用竹竿穿過屍體腋下,用草繩固定,師徒一前一後擡起竹竿,竹竿中間的屍體便如同自己在行走一般。而正因竹竿穿過腋下,屍體雙手便呈現出端舉之态。竹子本身極有韌性和彈性,屍身縛于其上随着行進過程上下晃動,不知情人觀之,恰如蹦跳而行。”

“縣令大人,有此本領,夜運十具屍身,是否易如反掌?”

“趕屍人本就熟知道法,學着道人的樣子布下法陣更是信手拈來。春山曾告知學生,寒雲道人鬥大字不識一筐,根本不可能布下石穴中的複雜陣法。大人若還是不信,只要找到常氏師徒與外界的往來書信,略作比對即可。”

“再說回董大,為了能利用其屍體制造出屍魃的傳言,掩蓋自己謀財害命的真實目的。常氏師徒利用趕屍人處理屍體之法,僅留下董大的頭顱和四肢,用竹竿固定,外套一件寬大的罩袍,徒弟常友德躲在其中,裝神弄鬼;而師父常新望則見機行事,以銳器取人性命。”

縣令已經聽得怔住了,只是大張着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侍立一旁的師爺,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沈解元,你說的情況的确有可能,但你憑什麽認定這二人就是趕屍人呢?”

沈忘早就料定有此一問,朗朗而答:“學生的憑借總共有三點。其一,長相。趕屍一行起自湘西,師徒相承,絕不外傳。為保守行當之密,走南闖北的趕屍人長相愈醜陋,愈不被人所喜,便也愈加安全。”

“其二,手藝。因為趕屍需長途跋涉,屍體極易腐爛,為了能順利将屍身運回家鄉,趕屍人往往只保留屍體的頭部和四肢,而用稻草紮制其形體。既減輕了重量,又大大減緩了腐壞的危險。常氏師徒一手紮草人的好功夫靖江縣人人皆知,正也是由此而來。”

“其三,味道。學生初入靖江縣,便時不時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無論是這些屍身之上,還是常氏師徒制作的草紮人之上,甚至是常新望的妻子身上,皆有這種味道。學生便詢問了堂下的李老丈,得到了一張草藥的清單。”

沈忘将清單呈于堂上:“趕屍人為防止屍身腐壞,會利用多種草藥熬制的湯水浸泡屍體,屍身由此不腐。而其中一味藥,正是唯有湘西才有的高良姜。”

在沈忘條理清晰地分析中,縣令終于緩了過來,他看向堂下垂頭跪着的李四寶,不由得怒從心頭起。這沈忘仗着有幾分才氣壓他一頭反倒罷了,這老頭兒又是什麽玩意兒,敢和他一争高下!當下便怒道:“這老乞丐又是從哪兒來的!他說什麽便是什麽嗎!”

李四寶擡起頭,瞟了一眼縣令,翻了個白眼,又把腦袋垂了下去。沈忘笑道:“李四寶說的縣令大人不信,那李東璧說的,縣令大人信嗎?”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四寶,不,現在應該叫他李時珍,也擡起了頭,雙目炯炯地看向沈忘。他沒想到,自己隐藏多時的身份,終究被這多智近妖的沈解元看了個清明。

沈忘也回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時珍,整冠肅容,恭謹而拜:“學生拜見東璧先生,前日裏多有得罪,還請先生海涵!”

李時珍也不再隐藏,振衣而立,長髯飄飛,端的是仙風道骨,他朗聲大笑:“無憂小友,你是如何猜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