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白蓮彌勒 (十三)

第79章 白蓮彌勒 (十三)

覺玄大師已經連續五日沒有睡一個好覺了, 曾經白淨紅潤的面皮兒也因着心焦而布上了一層油膩的陰霾。臉上肥嘟嘟的贅肉此刻下垂得愈發厲害,遠遠看去,倒像是一只鬥敗的惡犬。

“大……大掌櫃……”前來通秉的僧侶先是探進一個光禿禿的腦袋, 在觸到覺玄大師惡狠狠的眼神之後不由得一個哆嗦, 雙手雙腳繃得筆直,像個鸬鹚似的站着。

“有話說,有屁放!”

“大掌櫃,就是那個……那幫臭小子,我們還沒有找到……”

桌上的茶壺被猛地擲在僧侶的腳邊, 那僧侶沒有做好準備,本就緊張已極,又被突如其來的一吓,當下尖叫出聲。跟公雞打鳴般的尖叫剛沖出喉嚨, 他便後悔了, 強行閉嘴, 讓這直愣愣的叫聲帶上了挑釁似的上揚的彎兒。

“我就是養一群豬, 頭拱地也該把那幫孩子拱出來了!”覺玄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頗有驚天撼地之威。

那僧侶撲通一聲跪下了, 一邊叩頭一邊哀聲道:“大掌櫃息怒, 大掌櫃息怒!我們真的是把周邊的山頭兒都翻遍了, 除了崔老二的寨子,那潑皮咱們着實惹不起啊!”

覺玄的嘴角向下抽動了兩下, 冷冷道:“崔老二?不搜也罷,那幫人是京城裏來的浪蕩公子,能和地頭蛇有什麽交情。你們把那家夥安撫好了, 莫要讓他壞了教中大事。”

“是是,大掌櫃說的是。”僧侶一疊聲的應着。

覺玄見那僧侶只是喏喏稱是, 剛壓下去的邪火不由得又湧了上來:“還不快滾!再給我細細搜過!若真是找不到人還則罷了,若是找到了,直接動手,不必上報。”

“是!”

覺玄氣得火冒三丈,他嘴裏那幫需要“直接動手”解決的人,卻是難得過了幾日悠閑日子。六月初五,活佛升天之日,這柄懸在覺玄頭頂的利劍,亦是沈忘等人報仇雪恨的槍戟,兩股互不相容的勢力,即将在六月初五一決勝負。

隆慶四年的六月初五,是為節氣大暑的前一日,當真天地一大窯,陽炭烹六月,街上的行人皆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斷尋覓着罕有的陰涼。馬頰河上蒸騰起一片袅袅的白霧,讓酷熱中夾雜着憋悶潮鹵的水汽,讓人透不過氣來。

然而,即便天氣難耐至此,馬頰河畔的大集上依舊行人如織,摩肩接踵,而那集市人流最稠密之處,赫然矗立着一棟由樹幹,枝桠,木料,石塊壘砌的九層佛臺,佛臺之上端坐着一白滑肥膩之人,身形較之尋常人胖出數圈,顏色豔麗的百衲衣之下,肚腩、大腿、胳臂處的肥肉一圈圈一疊疊地擠在一起,宛若地衣上次第綻放的肉靈芝。

那人面如滿月,胖得幾乎連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五官就如同散落在豬油塊上的芝麻粒兒,讓人看不真切。

圍觀的百姓皆瞠目結舌的仰頭看向高臺之上的男子,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

“諸位施主,請到此一觀!”覺玄大師的聲音蓋過了百姓的議論聲,朗朗而起。此時的他又變回了往日觀之可親的敦厚形象,厚厚的嘴唇向上揚起,笑得寬和無比:“貧僧與衆弟子皆是山上活佛廟中的僧人,而這座高臺上端坐的便是我寺奉養的活佛!”

此言一出,圍觀的群衆便跟沸水裏扔進去鲫魚般歡騰雀躍起來,活佛廟的美名十裏八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幾年來已經出了三位真佛,而今日集市之上,衆人竟然也能一飽眼福,誰能不由衷歡喜呢?

見百姓的回應格外熱烈,覺玄大師也笑得甚是欣慰,他用眼神示意數名弟子僧衆分散到圍觀的人群之中,手持缽盂面向衆人。

“值此活佛升天的盛事,還請諸位施主廣散香火錢,為自身和家人祈福!”

這場大集是每月初五才會開市的集會,十裏八村的百姓都會趁此機會,采買換物,是以人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帶着些散碎銀兩,衆目睽睽之下,又有活佛坐于高臺之上,便是再局促之人也不得不布施些許。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衆僧侶已經是盆滿缽滿。有好幾個手腳麻利的,已經将滿滿當當的缽盂清空,開始收受第二輪香火錢了。

見所獲銀錢頗豐,覺玄的臉上洋溢起如春風般的笑意:“諸位施主的誠心蒼天可鑒,日月可表,活佛也将帶着諸位施主的誠意直達天庭,來年定當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覺玄朗聲道,一邊高舉雙手向蒼天叩拜道:“恭送活佛升天!”

“恭送活佛升天!”衆弟子也跟着齊聲大喊。

一名僧侶高舉火把,遞給趴伏在地的覺玄,覺玄起身接過,向着高臺走去。眼見着覺玄大師越走越近,高臺上的活佛竟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一滴淚珠順着圓潤的下巴滴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活佛流淚了!”圍觀的人群中有眼尖的高喊道。

“活佛流淚了!”更多人跟着齊聲高喊。

覺玄不慌不忙,朗聲大喊道:“憐彼世人,如在火獄!化我殘軀,登婆娑途!”

覺玄嗓音洪亮,音色如暮鐘沉和,尋常經文經他的口一念誦,頗有綸音梵唱之勢。衆弟子和僧侶跟着他一唱一和,互為應對,引得諸多不明所以的百姓也跟着吟誦起來。臺上的活佛見此情景,淚如雨下,面色蒼白,連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緩緩閉上了眼睛。

覺玄大師志得意滿,揚起手來,将那熊熊燃燒的炬火向着高臺投了過去!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一道寒芒從陰影中直刺而來,擊中了那炬火,強行令它改變了方向,掉落在幾個裝模作樣念誦經文的僧侶身上。那些白蓮教衆僞裝的僧侶登時嗚嗷喊叫起來,再也沒了剛剛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嚴法相,皆是瘋狂撲打自己身上的火焰,有一個僧侶連袈裟也顧不得了,一把扯下,赤膊在地上打起滾來。

這一番變故,讓覺玄和圍觀的人群都愣住了,大家都瞠目結舌地看着那幾個與火共舞的僧侶,全然沒有發現有幾個身影混入到了人群之中。

一聲嗤笑響起,宛若振翅高飛的白鳥,撲棱着翅膀躍上人群頭頂的天空:“好一句化我殘軀,登婆娑途!既然蒼天許了你機會,又何須滅火,追随活佛一道升天便是!”只見一名青衣公子排衆而出,臉上挂着促狹的笑,眉目之間的灼灼之光卻令人不敢逼視,此人不是沈忘又是何人!

“是啊!燒一個活佛有什麽意思,燒一堆才是大公德呢!”人群的另一邊,又一名搖着羽扇的翩翩少年踱了出來,和沈忘遙遙相應,正是女扮男裝的易微。

“來……來人啊!”覺玄在看到沈忘的瞬間已經慌了神,也不學着高僧的模樣咬文嚼字了,扯着嗓子嚷道:“把這兩個叛逆拿下!萬萬不能讓他們壞了我教……我佛盛事!”

他一邊嚷,一邊飛也似的從另一名吓呆了的信衆手中奪過火把,劈頭蓋臉地向着高臺扔去。在火把接觸到高臺的一瞬,嘯叫的火舌猛然噴吐,直沖蒼穹,燎得半面天空都現出奪目得橙紅色。那高臺本就是幹柴堆搭而成,又值此天氣炎熱之際,可謂見火就着。然而,定睛細看,那高臺之上又哪有活佛的影子!

“天天這慈悲那慈悲,殺起人來倒是比我都狠辣。”聞聲望去,活佛竟已經被程徹背在背上,安然立于人群之中。原來,剛剛的易微和沈忘只是為了轉移衆人的注意力,讓程徹能夠在白蓮教衆的眼皮子底下救出被困在高臺上的活佛。

程徹将活佛緩緩放下,放在地面上,活佛面上淚痕俨然,呼吸微弱,竟是連動都不能動。程徹指着活佛,向着圍觀的百姓大聲道:“各位父老鄉親,可莫要被這些賊王八騙了!這哪是什麽活佛,活佛的背上能被紮成刺猬嗎!”

此言一出,立時有好事者繞到活佛的背後,驚叫道:“哎呀!這活佛身上到處都紮着銀針呢!”

“對活人用此歹毒之法,你們當受剝皮之刑!”背着藥箱的柳七蹲下身,只粗粗看了一眼,臉色便陡然冷厲起來。她從活佛身上取下數根銀針,那活佛便如洩了氣的皮球般癱軟了下來,虛弱地歪倒在地。

“你們……你們竟敢!用你們的髒手污了活佛金身!還愣着幹什麽!給我上!”覺玄大師目眦均裂,血口大張,嗷嗷欲撲人。

程徹不怒反笑,劍眉一揚,長劍出鞘:“想死的就來啊!我正愁沒機會舒展一下筋骨呢!”當真豪氣萬丈,綠林之氣盡顯。

那些僧衆只覺一股股聲浪直沖五髒六腑,那種鋪天蓋地的威壓感讓他們的膝蓋都情不自禁地軟了軟,還未出手便徑自怯了。

覺玄籌謀多時,只差今日這一哆嗦,那肯罷休,繼續呶呶不休地嚷道:“叛逆!叛逆啊!這幾人就是天降煞星,特意來破壞我佛盛事的!父老鄉親們,我活佛廟在此地多年,豈是這幾個叛逆随口亂咬便能污蔑得了的!他們搶了活佛,毀了法事,還诋毀我等,大家可不能輕信于此啊!”

沈忘冷眼看着,臉上的笑容愈來愈濃:“覺玄,你該不會以為,我們連點兒證據都沒有就敢赤手空拳和白蓮教作對吧?”

提到白蓮教,覺玄面上一竦,想也沒想就欲厲聲反駁。若是坐實了所謂的活佛廟就是白蓮教的傳教之所,那不用沈忘等人動手,官府也會對他們斬草除根。然而,還不待覺玄開口,就聽見四面八方皆響起喊殺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