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霧散 (一)
第81章 霧散 (一)
是夜, 人去樓空的活佛廟竟依稀亮起了燈光,收拾幹淨的廂房外,沈忘、程徹和易微正探頭探腦地向門縫裏張望着。
“還不會說話?”易微壓低聲音問道。
“灌了幾副藥湯了, 就只是流眼淚, 一個字兒都沒說過。”程徹砸吧着嘴,小聲解釋道。
易微心思鬥轉,沖着沈忘龇牙一笑:“大狐貍,要不你進去問問柳姐姐,這活佛到底是什麽情況”, 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畢竟,你和柳姐姐關系最好嘛!”
沈忘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豈能上她的當, 也學着易微眯起眼睛, 勾着嘴角的樣子回敬道:“這高帽我可不戴, 你當我不知道你才被停雲趕出來嗎?”
見計策不成, 易微氣得一跺腳:“就知道跟你們倆這般婆婆媽媽的人商量不出個一二三, 這都大半天了, 那活佛就是哭啊哭的, 也不知被那些賊王八折騰得還能不能活, 我這不是着急嗎!”
沈忘姿态閑雅地擺動着羽扇,幽幽的晚風順着潔白羽毛的間隙掀動着易微被汗水濡濕的發絲:“人既是喘着氣兒回來的, 在停雲的手底下,好起來無非是一時還是二刻的區別了。當日你後腦受的傷,可比這位活佛重多了, 現在不也猴兒似的活蹦亂跳了?”
“那能一樣嗎!我身體底子多好啊,那活佛虛腫亂……”易微初時還沒咂摸出味兒來, 下意識地自吹自擂了半晌,方才意識到:“沈無憂!你才是猴子!”
沈忘早已一個跨步挪到了程徹身後,羽扇搖得悠然,頗有些挑釁的意思。二人隔着程徹互相攻讦,兩不相讓,程徹攔攔這個,擋擋那個,急出了一腦門子汗。
“無憂,你……你就讓着點兒她……哎哎!微兒,這個不能扔,砸中了要出人命的!”
正在戰局一片焦灼之時,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柳七肅着一張臉走了出來,正撞見三人追打不休,攻防征伐的盛況。柳七性子冷硬,一向是喜靜不喜動,喜散不喜聚,可不知為何,看着月色下三人年輕而明亮的面孔,她的心中卻泛起了融融的暖意。她嘆了口氣,輕咳了一聲。
聽到柳七的聲音,三人的動作驟然一滞,繼而皆面帶愧色與尴尬的看了過來,沈忘的扇子也不扇了,老老實實地垂在腿邊。柳七心中不由得好笑,面上卻正色道:“病人醒了,請大家進房一敘。”
易微聽說活佛能言語了,一蹦三尺高,當先沖進了房間,沈忘和程徹也趕緊跟着柳七走了進去。哪怕是見了數次,活佛肥白異常的身形還是讓衆人移不開視線,此時他正面色恹恹地斜靠在床榻上,身上雪白的裏衣襯得他愈發蒼白腫脹,仿佛下一秒就爆裂開來化作一地的濃水
他圓潤的面龐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痕,此時見衆人步入房中,他下意識地用胳臂支撐着身體想要坐起來迎接,可下一秒,因長時間不曾運動的手臂便晃了晃,整個人向着床下歪去。沈忘此時正跟在易微的身後,眼疾手快地飛身上前,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活佛。
活佛凄凄切切地擡起頭,脖子和頭臉的邊界根本分不清,此時倒像個剛從地裏長出來的大白蘑菇,讓人同情之餘,又不免好笑,只聽他嘴唇翕動,口中吐出了幾個意味不明的音節,沈忘皺着眉頭聽了半天,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柳七。
柳七示意衆人圍坐在床邊,在活佛背後墊了一個不知從哪兒尋來的蒲團,讓他能坐的舒服穩妥些,方才道:“他說,仁兄,我命苦啊!”
易微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趕忙以手掩口強作掩飾。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不該笑,心中也頗與活佛有幾分共情,可活佛的話讓柳七一轉述,卻平添幾許荒唐與悲涼。
柳七解釋道:“他長時間被白蓮教人以銀針封穴,口不能言,手腳被縛,因此無論是口舌還是四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萎縮,需要精心調養方能恢複。剛剛你們進來之前,我與他交談了一番,多少能分辨其話中之意。”
柳七沖着活佛安撫地點點頭:“你盡管說,我自會為你轉述。”
活佛慌忙點頭,撲簌簌的眼淚随着頭部的動作連成了串,在蒼白的臉上彙成了兩道小溪。他絮絮地講着沈忘等人聽不明白的話語,從柳七的轉述中,衆人也逐漸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這故事太過曲折離奇,若非當事人親口講述,實難令人輕信,正所謂:劍氣分還合,荷珠碎複圓。萬般皆是命,半點盡由天。
卻原來,活佛出身江西吉安的書院世家,自小便頗通算學,八股文的水平就稍微差一些,本想混個舉子,做個低階小官也就罷了,卻耐不住家中父母兄長一再規勸,只得進京赴試,一路行至山東境內,借宿于一家客棧之中。
一日,活佛正在房中溫書,卻聽見客棧大堂之中哀嚎聲起,似乎有竹板拍擊的脆響不絕于耳,活佛也是個好湊熱鬧的主兒,便将手中的書卷一扔,奔下樓去。只見客棧的賬房先生正在大庭廣衆之下責打一小童,詢問原由方知,小童是賬房的學徒,平日裏跟着賬房先生核對賬目,記錄收支。這小童細致靈秀,很得先生喜愛,近日裏更是将主賬交予小童核算,頗有栽培傳承之意,可這問題恰恰就出在這主賬上。
今日,是一年度賬目核銷的日子,賬房先生親自過目後卻發現,主賬中有一筆數額頗大的銀兩有進無出,不翼而飛,便料定是這小童監守自盜,私吞了這筆錢糧,是以當着衆人的面,将小童狠狠責打,逐出客棧,永不錄用。
活佛一聽,登時技癢,提議以自己官身作保,重新核算賬目,以防錯枉好人。賬房先生本不情願外人插手,無奈活佛有功名在身,不敢違抗,便以三日為期,要求活佛給出最終結果。看着小童被抽打得紅腫的面頰,活佛拍了胸脯,立了“軍令狀”,只要求賬房師父允他再添一人,幫助校對。
話音剛落,借宿客棧的另一名舉子便毛遂自薦,願意幫助活佛救小童于危難。二人一拍即合,相處甚歡,三日裏衣不解帶,目不交睫,不眠不休的運算整理,還真讓他們算出了個“所以然”。
原來,監守自盜的并非小童 ,而是負責采買食材的後廚小厮。這小厮為還賭債,私自挪用了銀錢,又恰與賬房先生沾親帶故,二人一合計,決定将這口黑鍋推到自小便是孤兒的小童身上。
憑借精道的算術技藝,活佛不僅救下了被冤枉的小童,更是抓住了隐在幕後的罪魁禍首,心下不由得大喜過望。他設宴款待與自己披肝瀝膽勞苦三日的另一名舉子,二人推杯換盞,言談盡歡。
然而,當宿醉的活佛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的盤纏少了一多半,更要命的是,證實自己身份的路引也不翼而飛,這可把活佛驚得三魂沒了七魄。等到活佛衣衫不整,連滾帶爬地回到客棧,竟發現那一同核算賬目的舉子不見了蹤影。他捧着所剩不多的盤纏哀哀哭了一日,倒是把自己哭明白了。
既然老天都不讓自己進京赴試,那又何必強求呢?不若轉頭回家,來日再做計較。活佛計算了一下自己回程應需的錢糧,竟是堪堪足夠,可見偷錢之人給他留了退路。第二日,活佛便踏上了歸途。
走了幾日,活佛來到了樂平境內,在山路上耽誤了時辰,日落之前難以趕到最近的客棧了。活佛思來想去,只有兩個選擇,要麽是費些錢糧,借宿半山腰的農家之中;要麽是尋一處廢棄屋所,湊合一宿。就這樣想着,精于計算的老毛病便又犯了,為了省錢,他在山上繞了一大圈,倒真讓他尋着一處無人的破敗屋舍,活佛也沒多想,當夜便住了下來。
孰料,夜裏屋舍外聚起了一幫山匪樣的人物,人數衆多,隊伍還夾帶着幾個不知從哪個村落拐騙來的孩童。活佛吓得躲到了床榻下,生怕被山匪發現了自己的蹤跡。他一邊縮在床下屏息凝神,一邊偷眼向外觀瞧,這一看不要緊,只見這些山匪各個頂着禿頭,捧着缽盂,竟是一幫假和尚!
一驚之下,活佛倒吸了一口涼氣,其中一鼻梁斷裂的假和尚耳聰目明,直接把他從床下揪了出來,活佛這下可真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上了賊船,便斷無脫逃的道理了。
這幫假和尚倒是沒有殺他,只是日日用銀針封穴,又用不知名的湯藥灌服,讓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昏昏沉沉,除了吃就是睡。每到夜裏,這些假和尚更是将他圍在大殿中大肆祈祭,将油脂油膏強行喂進他的嘴裏,讓他一日胖過一日。就這樣“豢養”了數月,活佛胖得幾乎失了人形,皮膚都被脂肪撐脹得幾乎透明。此時,即便是親生父母前來,也難以辨認他的身份了。
今日,若不是沈忘等人慨然相救,只怕他早已化作高臺上一堆飛灰,成了那幫白蓮教人斂財的犧牲品。
活佛講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講到最後更是泣不成聲,自怨自艾地嗚咽了半晌,哭到情深之時,他活動着自己如同雪白蓮藕一樣肥胖的胳膊,拱手道:“霍氏子謙多謝諸位仁兄再造之恩,來世定當結草銜環報答諸位的大恩大德!”
此時,易微正被活佛哭得心煩意亂,喝着茶水壓一壓暑氣,聞聽此言,剛含到口裏的茶水驚得盡數噴出,一滴不剩地招呼在活佛白膩膩,肥滑滑的臉上。活佛費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茶水,這才發現不僅僅是易微,另外幾人也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就仿佛他剛才說的都是天方奇譚,斷不可信一般。
活佛被看得心裏發毛,喉嚨一哽,強行壓下哭腔,怯怯問道:“諸位仁兄,可是有什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