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舜井燭影 (二)

第85章 舜井燭影 (二)

方長庚此言一出, 圍觀的百姓們也紛紛拜倒,膽大之人便抓緊機會偷眼觀瞧這傳說中策無遺算的探花郎,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三頭六臂, 銅皮鐵骨, 只一眼便能将捧頭判官的魂魄拘回陰司受審。可湊近了看,這沈探花也不過是個嘴上無毛,面皮兒白淨,長得格外好看些的書生罷了,和說書先生口中異化的形象相去甚遠, 男人們便無趣地垂下了眼簾,而女子們的眸中卻含了幾絲笑意,新來的縣太爺可當真是個美人兒啊!

沈忘卻是不知道衆人的心思,趕緊免了禮, 笑着對方長庚道:“剛來歷城縣衙, 在下……本官便耳聞了方捕頭的大名, 可謂是口碑載道, 衆皆稱善, 今日一見, 果然不負盛名。”

方長庚面上一紅, 告罪道:“屬下知道縣令大人今日到任, 本該謹首拜望,實在是身負巡邏之職, 這才失了禮數,還請縣令大人責罰。”

“謹守本職,何罪之有?方捕頭過慮了。”沈忘面上的表情愈發柔和, 令人如沐春風。他安撫地拍了拍方長庚緊繃的胳臂,轉而去看那白衣女子。白衣女子頭發散亂, 只能隐約窺見發絲間洩露出的蒼白肌膚,唯有那一雙眼睛,灼灼閃亮,透出幾分難言的詭異。此時那白衣女子正歪靠在柳七的懷裏,對柳七絮絮不止地說些什麽。

沈忘走上前,蹲下身,白衣女子見有生人近前,警惕地将包裹抱得更緊了,手指的關節因為過分用力泛出駭人的青色。柳七輕輕拍了拍女子的後背,溫聲道:“姑娘,你有什麽冤屈,盡可對縣太爺直言。”

白衣女子猛地轉過頭,一瞬不瞬地瞪視着沈忘,一字一頓道:“你就是新來的縣太爺?”

“正是本官。”

白衣女子的眼神顫了顫,猶如風中飄搖的炬火,她動作僵硬地将包裹推給沈忘,嘴唇翕動,白森森的牙齒在幹裂的嘴唇間時隐時現:“屠蛟龍,報父仇。”

一股難以名狀的刺骨寒意順着地面攀上了沈忘的脊背,又沿着脊骨蔓延進四肢百骸,沈忘幾乎是不自知地重複着女子的話語:“屠蛟龍……報父仇……”

還不待他深究,由遠而近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響起,一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帶領着一班差役大踏步而來。男子豹頭環眼,燕颔虎須,右眼處一道凜冽的疤痕縱貫面頰而下,直至胡髭濃密的下颌處方才停止,若是那銳器再深幾分,幾可以将他的頭臉一劈兩半。此人沈忘晌午時便見過,是獨領歷城縣衙皂、壯、快三班的總頭役,平素頗有威勢,連汪師爺都敬他三分,而快班司捕頭方長庚也屬于他的管轄範圍。

“燕隋見過縣令大人,下官聞縣令大人彙波樓遇險,特來相護!”燕隋聲若洪鐘,直震得沈忘耳膜臌脹。本是一趟低調出行的觀景之旅,卻幾乎将半個縣衙的人都招惹了來,沈忘心中也暗自叫苦。他雖是覺得此事蹊跷,但也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公開盤問,這燕隋來的倒也正是時候:“無妨,既然燕捕頭到了,那我們便帶上這位姑娘,回縣衙再行審問。”

“遵命!”燕隋大聲應道,沖後面的差役們使了個眼色,便沖出來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要上前攙扶。

柳七在白衣女子面前一擋,肅着臉道:“不需你們,女子身子羸弱,我與易姑娘護送即可。”

別看柳七個頭嬌小,眸中的鋒芒卻是銳利如刀,讓幾個漢子登時止住了腳步,向燕隋和沈忘看去。燕隋在縣衙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時吃過癟,正欲發作,卻聽沈忘語中帶笑,極盡柔和:“便聽柳仵作的。”那聲調,哪像是說一不二的縣太爺,倒像是戲文裏唱的深陷情網的小郎君。

見沈忘毫不掩飾對柳七的偏袒,燕隋也只得強壓怒火,轉而對侍立一旁的方長庚怒聲道:“方捕頭,今日的巡邏尚未到時辰吧,還不速速帶着弟兄們離去!”

方長庚濃眉一蹙,向着沈忘等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 * *

所謂升堂問案,縣官必須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齊集排衙,此之謂“升大堂”,往往只有審大案、冤案才會如此興師動衆,而白衣女子一事只是尋常問話,便只升了“二堂”。汪師爺和燕隋侍立在側,值堂書吏于旁謄錄,堂下唯有白衣女子與柳七二人。

這驚堂木還沒拍,沈忘倒是先遣人給堂下的兩名女眷搬了兩把椅子,汪師爺瞧着直翻白眼,和燕隋對望苦笑,心中皆暗諷沈探花□□熏心,堂下之人跪都不用跪,這今後還成何體統。可老爺發了話,他們也不便言語,只得在柳七身上狠狠剜了一眼,權且解恨。

若是他們此時能往後堂瞧上一瞧,只怕更會驚得背過氣兒去。此時易微正将腦袋緊貼在屏風隔斷之上,仔細傾聽着二堂的情形,面前的小幾上,堆着小山似的嫩蓮子,易微一邊聽一邊吃,倒是比看大戲還要閑适。

“堂下何人喊冤?”沈忘依照程序,溫聲問道。

白衣女子放在膝頭的雙拳緊握,惶惶惑惑地擡起頭,如在夢中:“小女……小女是前任縣令蔣淵之女蔣梓雲,今日……今日得知新縣令上任,特來為父伸冤。”

早在京城之時,沈忘便聽說過濟南府歷城縣衙連殁三位縣令的傳聞,而這也是朝廷火急火燎催他赴任的原因。與他同年高中的進士們還在京城候旨,他便踏上了前往歷城縣赴任的旅程。而此時,聽說白衣女子竟是前任縣令的孤女,當下坐直了身子,問道:“乃父有何冤屈,又是因何而死?”

“父親……父親是被蛟龍害死的,小女此番便是請縣令大人派下天兵天将,屠龍報仇!”

沈忘感覺自己的耳朵應該是被之前燕隋那一嗓子喊得有些聾,聽不真切,這什麽蛟龍啊,天兵天将的,這是在唱戲嗎?他有些困惑地問道:“蔣梓雲,你說你的父親蔣淵是被蛟龍所害?這蛟龍是什麽人的名號嗎?”

蔣梓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忘,突然起身猛地撲在堂前,連柳七都沒有來得及阻攔,她張大嘴巴,似乎胸中有無限恨意亟待噴薄而出:“不是什麽人的名號,就是那困在舜井之下的蛟龍!它忌憚家父鐵面無私,有斬妖除魔之能,便害死了家父,讓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青天大老爺,你可要為小女做主啊!”

蔣梓雲的音調尖銳得驚人,口中噴出的唾液幾乎濺到了沈忘的臉上,沈忘第一次感到一種無助之感,他看了看同樣震驚的柳七,知道對方也跟自已一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轉移了話題,問道:“蔣梓雲,本官見你十分寶貝那包裹,那包裹之中可是有什麽東西?”

之前在彙波樓下,蔣梓雲曾硬生生地将包裹推到沈忘懷裏,沈忘只覺包裹中的物什觸之堅硬無匹,冰寒刺骨,便猜度許是某種兇器,此番提出來,也是想把這幾乎直奔傳奇志怪小說而去的案情強拉回來。

可當沈忘打開呈上來的包裹時,臉色卻更難看了。那包裹中存放的,竟然是一截成年人手腕粗細的鎖鏈!

“這便是家父用來擒龍的鎖鏈,乃冰寒之鐵煉化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孰料那妖龍修為了得,掙脫了鎖鏈,将家父溺死在硯池之中,至今未見屍骨!這蛟龍此時依舊盤踞于舜井之下,意欲翻天,青天大老爺,你斷不能視而不見,任它作惡啊!”

沈忘看着面前手舞足蹈、極力訴說的女子,心中不忍地嘆了口氣,輕聲道:“本官知道了,你身體羸弱,此番先回去修養,待本官探查明白,自當給你一個交待。”此時,他已經有六成的把握确認這名可憐的女子已近癫狂,而那彙波樓下如火的眸光,也應該是理智脫離了自我把控而産生的瘋魔之态。

見柳七攙扶着女子走出門去,沈忘身上一松,下意識就想往椅子上靠,卻突然驚覺身旁尚有汪師爺和燕隋随侍,只得強打精神,問道:“這蔣梓雲可是犯了癔症?”

汪師爺嘆了口氣,絮絮道:“自前任縣太爺于硯池中溺亡之後,便成了這副模樣。屬下們瞧着她可憐,便替這蔣姑娘顧了老媽子看護,安置在外宅,可近些日子,她的瘋病愈來愈重,認定了蔣大人是為妖龍所害,偏要殺了那妖龍報仇。屬下們也是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她瘋去,誰知道她今天竟然跑到彙波樓下驚擾了大人,實在是屬下們的失職。”

“無妨”,沈忘搖了搖頭,道:“本官既是來了,早晚要與苦主見上一遭。那這前任蔣縣令究竟是因何而死?為何她一口咬定是蛟龍所害呢?”

這邊廂,燕隋插話了:“大人有所不知,剛剛那瘋女子所說的舜井和硯池都卻有此地。這舜井,就是一口深井,這硯池嘛,就是一方深潭。那硯池之水奇寒無比,深不見底,每年溺死其中的人數不勝數,蔣縣令只是其中之一。可這瘋女子不知聽了哪些潑皮漢的鬼怪流言,把傳說當了真,還真以為舜井下藏着蛟龍,便硬生生地把不知所謂的蛟龍和前縣令蔣大人的死聯系了起來。”

“是啊!”汪師爺也苦笑道:“大人您竟然還答應她要探查此事,這下可好了,她不得三天兩頭來衙門鬧嗎?不過是瘋女子的瘋話,她說她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便是了。若這樣的瘋話都得探查,怕是再多兩個衙門也不夠呢!”

“既是答應了,那自然是要說到做到。”沈忘的臉上卻是鄭重,絲毫沒有玩笑之意:“汪師爺,你且将已故蔣大人的案宗呈來,本官今夜要仔細看看。明日,本官會親赴舜井和硯池探查。”

汪師爺和燕隋皆是目瞪口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沈探花不光□□熏心,還荒唐至極,連一個瘋子的瘋話都要掰開了揉碎了搜羅一番。這怕不是給自己帶着女眷游山玩水找借口吧?

“那……那不得遣差役随行……”

“不必。”“可別!”屏風內外,沈忘和易微異口同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