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舜井燭影 (十七)

第100章 舜井燭影 (十七)

待霍子謙的腳步聲行遠了, 柳七方才開始勘驗。一丸蘇合香含入口中,辛辣的氣息直沖顱頂,她沖着汪師爺慘不忍睹的屍身雙手合十, 輕道一聲:“得罪。”

方長庚濃眉一挑, 看向柳七的眼神中敬畏中多了一絲探尋。他從未接觸過這般年輕的女仵作,之前在臨縣任職中,唯一的女性仵作年逾五十,是當地出名的穩婆,只有出現女性死者時才會喊她出手。然而, 像柳七這般,面對男性死者面不改色,指尖不顫的女仵作,便更是鳳毛麟角。

汪師爺面部損毀得十分嚴重, 鼻梁塌陷, 門牙崩落, 左邊的眼球脫出眼眶, 無力地垂挂在顴骨的下方, 只餘數根神經線相連。柳七從汪師爺的頭發根部開始細細查驗, 直至整個身體軀幹以及貼身衣物, 連鞋底內側都沒有放過。

最後, 柳七将汪師爺的眼球安回了眼眶,“撲哧”一聲, 已然凝成血殼的創口遭受輕微的擠壓,濃稠的血漿從血殼之下漫了出來,仿佛死透的汪師爺又活過來一般。

方長庚強自咽了口唾液, 壓下返上喉嚨口的胃酸。

“汪師爺乃是被石塊重擊面門數次而斃命,兇手的力氣很大, 出手果斷狠辣,汪師爺在挨了第一下重擊之後就已然沒有還手的力氣,剩下的數次重擊直如鈍刀剁肉,致使汪師爺顱骨粉碎,腦漿迸裂。從創口來看,應該是擊打了四次。除此之外,只有手掌處有一處抵抗傷,便再也沒有其他創口了。”

柳七站起身,将屍格遞給方長庚:“方捕頭,汪百儀屍檢已畢,請驗屍格。”

方長庚接過屍格,只見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謄錄甚祥,不由點頭喟嘆。而那邊廂,柳七已經開始了對魯盡忠的檢驗。

魯盡忠的死狀雖不如汪師爺的狼狽,但駭人的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柳七的記憶中,魯盡忠雖态度憊懶無賴,但究竟是個長相幹淨清秀的男子,而此時的魯盡忠睚眦矩均裂,雙目赤紅,因為用力眼球明顯地凸出着,與他塌癟的額頭形成一個與常人截然相反的弧度,那種病态的不和諧之感令人頭皮發麻。

本該貼在額角的兩貼膏藥此時分散兩處,一張飄落在牢房地面的血窪中,兀自顫顫悠悠如同一艘散發着奇怪味道的小船;另一張在黏在牢房的牆壁上,膏藥上還殘留着幾根斷裂的發絲,應是魯盡忠撞擊石牆時留下的。

頂着魯盡忠充滿死氣的目光,柳七如法炮制地進行着屍檢。微微掀起死者被血漿糊住的發絲,柳七用指尖輕緩地觸摸着濃密的黑發下因為失血而蒼白的頭皮。這一項工作并不容易,雖然魯盡忠和汪師爺,一個是自戕撞璧而死,一個是被重物擊打而死,但他們的死因卻殊途同歸,皆是顱腦粉碎性骨折。因此二者的顱腦觸感與常人有異,若想準确分辨其中可能殘留的證據便更是難上加難。

好在,柳七從來不是“普通的”仵作。

她的指尖在魯盡忠枕骨的上方停住了。見柳七突然止住了動作,方長庚好奇地望了過來,正觸上柳七探詢的目光。

“方捕頭,我可以信你嗎?”少女的眼神宛若一把剛從冰水中沁過的利刃,水波潋滟下隐藏着的是致命的鋒芒。

方長庚一愣,面上友好的微笑消散去,變得肅重起來:“如果站在柳仵作的立場上,我認為不能。”

柳七沒有想到他會這般回答,長眉不由地一挑,卻聽方長庚繼續道:“因為柳仵作同沈大人皆是初來乍到,毫無根基,很難分辨歷城縣衙中究竟誰黑誰白,誰惡誰善,更何況沈大人目前受傷未醒,前路渺茫,最為妥帖的做法就是誰也不要信。”

方長庚雙肩輕輕上聳,繼而随着一聲嘆息垮塌下來,仿佛不堪重負許久:“可如果是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希望柳仵作能信我。因為我同你們一樣,追尋着真相。”

“真相……”柳七細細咂摸着方長庚話中最後兩個字的意味,陷入了沉思。她曾經問過沈忘,歷城縣衙之中究竟是否有可信之人,沈忘唯一猶豫不決之人便是方長庚。然而當她再進一步追問,希望得到确定的回答之時,沈忘卻不敢斷言了。此時的柳七,終于體會到了當時沈忘的踯躅。

信與不信,已經不僅僅是得出一個結論這般簡單,它關系着他們五人的性命,關系着未曾發掘的真相。

“真相對你來說,如此重要嗎?”柳七垂眸,聲音波瀾不驚。

“真相于我,重逾千斤。”方長庚目不斜視地看着柳七,鄭重回道。

柳七再無言語,從箱箧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刮刀,一手輕擡魯盡忠的頭顱,另一只手十指翻飛,輕巧地将死者的三千煩惱絲一一褪下。方長庚看得目瞪口呆,不消一炷香的時間,魯盡忠的發辮便盡數褪去,露出了光光的腦袋。

“柳仵作,這是為何?”方長庚奇道。

柳七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魯盡忠的屍身翻了過來,露出原本隐藏于發絲下方的後腦,方長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魯盡忠的枕骨上方,五個觸目驚心的指印赫然其上!

“這……這……”

“魯盡忠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抓握住後腦,以頭觸壁而死。而适才我檢查了魯盡忠手中的石塊,也就是殺死汪師爺,擊傷沈大人的兇器,那石塊松松地平放在他的手裏,而他的手上連一絲一毫的石屑甚至泥土都沒有,明顯是魯盡忠死後,才被人放在手中的。也就是說,魯盡忠是無辜的,他只是充當了替死鬼的角色,真兇另有其人。”

在柳七分析的過程中,方長庚的嘴巴始終沒有合攏,他瞠目結舌地看着柳七條縷清晰地還原了一場他未曾料想地兇殺現場,觸目驚心。

怔了半晌,方長庚才道:“那柳仵作需要我為你做些甚麽?”

方長庚不會傻到誤認為柳七會随意交托信任,她完全可以隐藏這一證據,待屍檢結束之後,同易微、程徹等人私下商量。分享秘密,便是分享責任,柳七定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這才将真相和盤托出。

柳七颔首道:“我需要方捕頭将這兩具勘驗完成的屍體,以白布包裹,妥善保管,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魯盡忠的屍檢過程。無論別人問起什麽,都按照我屍格中所謄錄的內容進行回答。”

方長庚低頭查看柳七遞過來的屍格,依舊是一絲不茍的蠅頭小楷,卻刻意忽略了魯盡忠枕骨上方的指印,只說魯盡忠乃是畏罪自戕而死。

柳七的謹慎與機敏讓方長庚嘆為觀止,讀完屍格,方長庚還待說些什麽,卻見柳七定定地直視着他的雙眸,道:“屍檢已畢,方捕頭可以離開了,請務必按照我所說的行事。”

那一瞬,方長庚突然有些懷念那始終笑臉迎人的沈縣令。

“是,柳仵作。”他苦笑着嘆了口氣,依照柳七的意思用白布将兩具屍身包成了粽子,一一擡将出去。

此時,窗外的夜色已經逐漸散去,魚肚白的微光從氣窗的鐵欄杆間投射進來,将柳七疲憊的面容照亮。

她靜靜地倚靠着牢房的內壁坐了一會兒,雙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窗外巴掌大的天空。一縷細碎的發絲被汗水沁濕,在臉頰的凹陷處形成一個脆弱的弧度。柳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将一夜的驚懼、勞累、憤怒與委屈,盡數剝離幹淨。從箱箧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囊,将刮剃下來的長發一一收斂。很快,牢房便恢複了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