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舜井燭影 (二十三)
第106章 舜井燭影 (二十三)
“沈兄, 你怎麽了?”眼瞧着面前的男子全身痙攣般緊縮了一下,面部肌肉也瞬時繃緊,柳七趕忙問道。
沈忘強顏歡笑道:“無妨。”
“無什麽妨, 臉都疼變形了還裝呢!”李時珍見自己好不容易救醒的沈忘強撐病體, 氣不打一處來:“他還是個病人,天大的案子也得緩緩!這是人,不是物件兒,讓他歇上半日,有什麽計劃晚上再說!”
“還有這個霍……霍……霍……霍什麽的!”李時珍一指蹲在床頭扒拉着賬冊的霍子謙, “也得緩緩!”
聞言,剛剛說得最起勁的易微和程徹對望了一眼,悄悄吐了吐舌頭。柳七也同意李時珍的安排,囑咐衆人道:“這歷城縣衙之中, 耳目衆多, 沈兄蘇醒一事, 暫時不可外傳, 以防生變。”
衆人依言走出房去, 柳七看了一眼在沈忘床前戀戀不舍的李時珍和紀春山, 嘆了口氣, 柔聲催促道:“師父, 師弟?”
李時珍聞言,趕緊裝作整理裝着羊糞球的布袋, 嘟囔道:“為師……為師得把藥引子拿走啊,催什麽催。”全然忘記了剛剛就是他自己催得最急。
紀春山倒是聽話地紅着眼眶跑了出來,禮數周全地跟柳七師姐行了禮後方才離開。
人頭攢動的房間轉瞬間就只剩下沈忘一人, 柳七看着清瘦的男子又鑽回到被子裏,彎腰時, 潔白的裏衣透出的脊骨格外突兀。柳七如同被那尖銳刺了一下,雙拳緩緩握緊了,她必要讓那燕隋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見沈忘終于在床榻上安穩地躺好,柳七便準備合上門離去,卻聽見沈忘略有些嘶啞的呼喚聲:“停雲——”
柳七手上的動作一滞,透過即将合攏的門縫看向床上的男子。清朗的天光從縫隙間投射而入,在他的被褥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斑,而他放在被褥上的指尖則被映得幾乎透明。
沈忘沒有探頭來望她,只是用那再熟悉不過的,溫和的清淺的嗓音,輕聲道:“我說過,我們不會走散的,我不會再讓你一人了。”
他的聲音那麽輕柔,如同煙霞一般,一陣風就能吹散,可聽在柳七耳中,卻無異于雷聲隆隆。原來,那些她對着盛放着牡丹花的屏風所說的荒唐之言,昏迷之中的他竟是盡數聽于耳中,柳七的臉登時燒了起來。
就算是不通世情,冰肌玉骨如柳七,又豈能不知沈忘的心意。可是他的心意,她如何回應,又怎敢回應?她是連自己真實的姓氏都無法承擔之人,又遑論承擔另一個人的人生呢?
柳七一言不發,輕輕阖上眼簾,将即将湧出喉嚨的嘆息壓回到微微顫抖的身體裏,慢慢關上了房門。
然而,沈忘的安眠并沒有持續多久,就被隐約傳來細細簌簌聲驚醒了。他疲憊地擡起眼皮,向房間中看去。房間正中的圓桌旁,只見易微正以手掩口,叽叽喳喳地同柳七耳語着什麽,面色凝重。而站在兩位少女身旁的程徹也是一臉頹喪,俊朗的濃眉耷拉着,形成一個意味分明的“八”。房間一角的美人榻上,霍子謙鼾聲震天,身上蓋着程徹的舊衣,懷裏抱着賬冊,睡得幾乎昏死過去。
沈忘緩了緩神,雙臂撐着身體坐了起來:“小狐貍,怎麽了?”
易微聞聲轉頭,眉眼在觸到沈忘的一刻垮了下來,像極了一個被搶走撥浪鼓的孩童:“你醒了大狐貍……适才,我和傻大個想提前找燕隋敲敲邊鼓,看看能不能從他嘴裏套出話兒來,這樣你也就不用頭疼了,可誰知道,那燕隋的宅子裏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竟是……竟是被他跑了!回來的時候,我們又特意詢問了方長庚,他說……他說今日燕隋帶着一家老小出城去了,說是老家有什麽急事……城門才開便離開了。”
“跑了!”沈忘的困意徹底消散了。
“都是我的錯,安排了那幾個少喝一口酒就喪命的憊懶貨,連人都沒看住!”程徹氣惱地狠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聲音大得讓霍子謙一翻身坐了起來,滿臉迷茫地向窗外張望,口中喃喃着:“沒打雷啊……”
柳七嘆了口氣:“縣衙之中耳目衆多,只怕我們從府庫之中取出陽冊賬本與陰冊相校對之時,就已經讓他們起了疑心。今日我們每個人都焦頭爛額,無暇他顧,這才給他鑽了空子,不怪你們任何人。”
“要怪也是怪我”,倚靠在床頭的沈忘聲音裏帶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天底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又有幾人能不行差踏錯呢?摔倒了,爬起來便是;人跑了,抓回來便是,咱們手裏不是還有那本賬冊嗎?再者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抓一個燕隋,而是找到那批貪墨的錢糧。”
“沈兄,你可是有辦法了!?”霍子謙一骨碌從美人榻上滾下來,連鞋子都沒有穿好,懷中緊緊抱着他的寶貝賬冊,圾拉着鞋子往沈忘的床邊跑,頭發淩亂的樣子看得易微直皺眉。
易微用胳膊肘撞了程徹一下,低聲道:“哎,你不覺得書呆子和李時珍越來越像嗎?”
程徹撓了撓頭,小聲地回答道:“可能讀書多的人都這樣?”
“屁!”易微翻了個白眼,也跟着向沈忘的床邊走去。
沈忘拿過厚厚的賬冊,翻開其中一頁,指着頁眉的小字道:“子謙,你之前提到過,寅春和、醜七浮橋、醜六老廟這三組文字,聽上去十分古怪,但又和賬冊沒有什麽關聯。我在看到這三組文字之時,就覺頭痛欲裂,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只是礙于身體有恙,一時沒有想起來。”
“可方才我睡了一覺,整理了一下思緒,反倒是把這三組文字的來歷想明白了。寅春和、醜七浮橋、醜六老廟,連起來讀可能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可如果分開來看,即是寅——春和、醜七——浮橋、醜六——老廟。”沈忘耐心地一字一頓地讀着。
程徹聽得更迷糊了:“這不是……和剛才一樣嗎?”
沈忘微笑道:“自然不一樣,寅、醜七和醜六,指的是寅時、醜時七刻、醜時六刻;而春和、浮橋和老廟,指的則是濟南城中的三家腳行,春和腳行、浮橋腳行與老廟腳行。”
死去的汪師爺曾經力薦沈忘宴請宴請全縣數得着的耆老鄉紳豪富,以期日後互為照應,相得周轉。沈忘最是厭煩這種官場鑽營,心裏老大不痛快,但礙于面子還是答應了,現在想來,那次宴請也非全然沒有收獲,甚至可以說對此案助益匪淺。其一,它促成了沈忘與劉改之的相識,為陰陽賬冊的出現埋下了伏筆;其二,它讓過目不忘的沈縣令記住了城中各大商行店鋪的名字,其中就包括這三大腳行。
此正是,從來天道豈癡聾?好醜難逃久照中。說好勸人歸善道,算來修德積陰功。
再說回那三家腳行,有一句俗語有言: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意思就是,車夫、船夫、店家、腳夫與牙人,從事這五種行當的人往往奸詐狡猾,見風使舵,甚至謀財害命,很難對付。
而其中的“腳”便是指的幫人搬運行李、貨物的腳夫,而腳行則是由行頭和諸多腳夫組成的機構,由行頭承接工作并進行分派,并從中謀取利益。一個大的腳行,往往能影響一個碼頭的腳價,而濟南府的腳夫生意,便是由春和、浮橋和老廟三家腳行包攬。
此言一出,霍子謙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他十指用力,激動地按住賬冊道:“也就是說,這三組文字,就是時間和地點!”
沈忘颔首道:“沒錯,你瞧,出現這三組文字的第三頁、第五頁、第十一頁、第十二頁……都是他們将貪墨的錢糧出貨售賣的日子,出賬進賬羅列分明,發往售賣的地點也一一記錄在案。而這麽大批量的糧草,唯有拜托腳行的腳夫們方能順利按時的出貨,若是僅憑縣衙的衙役,一是人手未必夠,二是在碼頭人多口雜,極有風險,這樣看來,我們對這組文字的推測應該是沒有錯的。”
“寅時、醜時七刻、醜時六刻……這三個時間,天還沒亮呢,哪家腳行能開門啊?”易微用手撚着下巴,捋着不存在的胡須道。
“沒錯,腳行多在城中,濟南府每日寅時五刻開城門,腳行也會随之開行,所以這三個時間點并不是到達的時間,而是……”
“出發的時間!要拉着這麽多貨物趕路,又不想被旁人看見,自然是選擇天黑出發,于腳行開門之際準時到達。因為每個腳行在城中分布的位置不同,所以出發時間自然也會随之改變!”易微興奮地接口道。
“所以,這三個時間應該是他們運送了無數次之後推算出來的最保險、最穩妥的出發時間。”柳七也恍然大悟。
“啊!”霍子謙突然發出一聲大喊,按在賬冊的十指也激動地攥了起來,他緊緊抓住沈忘垂放在被褥外面的手,一疊聲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沈兄,我這次一定能幫你,一定能!”
衆人皆面面相觑地看着霍子謙整個人如風中楊柳一般激動地撲簌簌哆嗦,沈忘先是一怔,繼而微笑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子謙,你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
“不,還不夠,遠遠不夠……這次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