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尋春 (二)
第130章 尋春 (二)
霍子謙和程徹對視一眼, 滿眼都是期待的笑意,二人站起身,急急忙忙向着小二迎去。霍子謙接過小二手中的酒壺, 程徹則捧過了食盒。小二早就從掌櫃的那裏知道, 今日伺候的客官正是歷城的一縣之長,哪敢勞煩程徹和霍子謙動手。可這二人沖得快,搶得急,尤其是人高馬大的程徹,壓迫感極強, 小二腦海中糾結了幾轉,也沒有膽子反抗,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食盒被一把奪了過去,待反應過來, 另一只手上拎得酒壺也不見了。
小二緊張得心砰砰跳, 偷眼瞧向安靜坐在一旁的沈忘, 只見那位年輕的縣太爺只是面上帶着笑意, 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這才暗暗舒了一口氣, 幫着笨手笨腳的程徹打開那帶着機擴的精致食盒。
小二一路行得仔細, 幾分菜品色澤飽滿, 油光锃亮,連點兒湯汁都沒濺出來。而随着每一層的食盒揭開, 程徹和霍子謙都會極為捧場的大聲贊嘆,小二高高懸着的心也随着二人的歡呼雀躍逐漸落回到肚子裏。
“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說是不是柳姐姐?”未見其人, 先聞其聲,易微爽朗清脆的笑聲由遠及近而來。
見柳七和易微回來了, 連沈忘也坐不住了,趕緊起身将兩位少女讓了進來。正在将菜品端上桌的小二心中詫怪,這兩位姑娘是何人,還勞煩縣太爺親自迎接?心中這般想着,便趁着傳菜之時偷偷瞄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小二的耳朵尖便紅了,趕緊垂下眼簾再不敢看,心中暗道:這般神仙人物,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罪過罪過。
柳七也好奇地探過頭,見端出來的菜品并不奢華,皆是用沈忘釣上來的鯉魚做成,心中甚是滿意,不由得微微颔首。
沈忘當然不會錯過柳七這樣細微的動作,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朗聲道:“孔子曾言,豈其食魚,必河之鯉。黃河流域的鯉魚可謂天下珍馐,濟南府的鯉魚三吃就更是令人拍案叫絕。這所謂的‘鯉魚三吃’,是指吃鯉魚的魚頭、魚腰和魚尾,之前我釣上來的那條金尾鯉魚便是做了這‘鯉魚三吃’,剩下的兩條鯉魚,一條做了糖醋鯉魚,另一條做了這碗魚湯。”
随着沈忘的介紹,衆人的目光也一道菜一道菜的看了過去,皆不由得食指大動。衆人一一入席,沈忘則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小二,溫聲道:“麻煩這位小哥了,你不用侍候了,待我們吃完,自會将食盒與餐具奉還。”
小二萬沒料到,達官顯貴齊聚的佳宴還有不需下人伺候的道理,愣怔了半晌,待沈忘再次出言提醒,這才一疊聲地應着,倒退着離開了天心水面亭。臨走時還不住地回頭張望,心中頗有些遺憾。
見小二走遠了,衆人更覺自在,觥籌交錯,杯箸相雜,吃得極是盡興。席間,沈忘、程徹、霍子謙都默契地沒有向柳七詢問城隍廟之行,易微自然也沒有多想,還真當自己陪柳七去拜了城隍。
酒酣耳熱之際,鬼點子最多的易微提議,讓沈忘講一個應景兒的小故事助興,衆人轟然叫好,沈忘也沒有推辭,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我便講一個唐人寫的小故事。”
他站起身,春日的微風鼓蕩起他寬大的袍服,讓他宛若翩然欲飛的玄鶴,他手中握着酒盞,一邊講,一邊時不時地淺酌一口:“桂林有人名韓生,好酒,自言有道法,大家只是聽他信誓旦旦地說過,卻從未有人見他現過什麽神通。有一日,韓生與兩人借宿在桂林郊外的佛寺之中,那夜月色如水,韓生夜不肯寐,抱着一個竹籃,和一個瓠瓜做得勺出了門。與他同行的二人心中詫怪,便也跟在他的身後行到了院中。”
“只見韓生正手持瓜勺,一勺一勺的往竹籃裏舀着什麽東西。可定睛看去,無論是勺中還是籃裏,皆是空空如也。同行的二人奇怪,便開口問道,韓生啊,你這是在做什麽呢?你們猜他怎麽說?”
沈忘環顧衆人,除了柳七笑而不語外,其餘衆人皆是一臉疑惑地搖頭,沈忘笑道:“韓生說,今晚的月色這般好,我可不能讓它白白消失,我正在用勺子收集月光呢!衆人都大笑,沒有人将韓生的話放在心上。後來,韓生與朋友夜宿江亭,衆人備好了酒菜,想要吃個痛快,不醉不歸。可惜,天公不作美,酒菜剛上桌便起了大風,蠟燭盡皆熄滅,月亮也被烏雲遮住,江上漆黑一片。”
“這時,朋友中的一人笑言道,韓生啊,你那日不是舀了一籃月光嗎?此時不用更待何時?那人本只是玩笑之語,卻見韓生一拍腦門,正色道,哎呀,你不說我差點兒把這事兒忘了!說完,便從随身攜帶的行李中取出了那夜的竹籃,逆風走到江邊,随手就這麽一抛!”
沈忘一邊說,一邊學着故事中韓生的樣子,向着湖面抛灑:“衆人只見無邊的夜色中陡然出現了一抹明亮的白光,而随着韓生的動作,這白光越來越多,最後整條江上月色如水,光華璀璨,亮如白晝。衆人大喜,把酒言歡,通宵達旦。”
“哇——”易微小聲輕呼,似乎也如故事中的人物一樣,看到了滿江的月色。
故事講完,沈忘輕輕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回到桌上,環顧衆人,聲音也如月色一般,輕柔和緩:“諸位,我們自四海八方而來,相聚濟南府,我沈忘又何德何能,能與諸位共賞這一江月光。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只願此情此景,歲歲綿長;不棄不離,莫失莫忘。”說到最後,沈忘的目光黏着在柳七的臉上,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八個字的語氣,格外地深摯堅定。
柳七也擡頭看向他,面前的男子已經喝醉了,他本就不擅飲酒,卻偏生貪杯。他的顴骨泛着桃花般的缱绻之色,往日清亮的眼眸裏也染上了一層旖旎的霧氣。柳七下意識地挪開了視線,片刻又強迫自己擡眸與沈忘對望。
他的心意坦蕩,亦如明月照大江,而自己的心意,究竟何時才能不再逃避?
柳七的薄唇微微翕動,正欲說些什麽,卻聽身畔傳來程徹炸雷般地一聲喊:“快看!城中走水了!”
這一喊宛如九天玄雷,把什麽婉轉情思,風流蘊藉劈得分毫不剩,衆人皆站起身,順着程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西城花店街方向濃煙滾滾,順着風勢直沖天際。城西胡同巷弄極多,花店街附近更是齊聚了柴家巷、冉家巷、郝家巷、魏家胡同等一系列人口稠密的街市。今年的春日本就少雨,若是火情大了,只怕周邊的百姓都得遭殃。衆人哪裏還坐得住,也沒空管桌上的杯盤狼藉了,紛紛朝南岸奔去。
衆人的馬車和坐騎走停靠在南岸的大柳樹旁,并不難找,沈忘一邊跑,一邊對衆人吩咐道:“清晏,速速回衙門帶人去花店街彙合!”
“是!”
“小狐貍,你去找彭百戶!”
“好!”
“子謙,你去尋劉掌櫃,當鋪離花店街最近,讓店裏的夥計都抓緊出來幫忙!”
“遵命!”
衆人在升仙橋分道揚镳,沈忘和柳七則快馬加鞭直奔花市街。
待二人到了花市街街口,灼熱的火舌已是撲面而來。定睛看去,大火源于一處頗為富麗的民宅,三進的院落此刻已化作一片火海,周邊的鄰裏手持鍋碗瓢盆拼盡全力救火,只可惜杯水車薪,火借風勢,大有向周圍蔓延之能。在一片慌亂的人群中,有一名鬓發散亂的瘦弱身影被幾人架着,無力地跪坐在地上,雙手徒勞地向空中抓着。
“相公,相公!我相公還在裏面!”她喊得聲嘶力竭,若不是被身邊的鄰居攔擋着,滿臉黑灰的女子還欲向火場中跑。
沈忘眉頭一皺,擡頭看向火場中搖搖欲墜的房屋,火光已經映紅了半邊的天空,這樣劇烈的火勢只怕難有人生還。此時,劉改之當鋪的夥計們已經在霍子謙的帶領下趕了過來,沈忘對在場衆人揚聲道:“諸位鄉親,本官乃歷城縣令沈忘,還請衆鄉親聽我號令,先将火場周圍的易燃品清除,取沙土阻隔火勢,防止禍及鄉裏!”
沈忘的聲音洪亮清晰,瞬間讓忙得一團亂的衆人找到了方向,盡皆行動起來。很快,縣衙的衙役和濟南衛的兵衆們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民宅已經被燒成了危樓,搖搖欲墜,只怕是救不得了,衆人只得把所有的力氣放在圍堵火勢上,只要能将火場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待火場中的易燃物都焚燒殆盡了,火勢自然也就小了。
此時的沈忘與衆人哪還有什麽官民之分,人人的臉上都蹭上了黑灰,人人的褲腳都泡進了污水,人人的衣衫都被火星燎出了破洞,一場大火下來,每個人都狼狽非常,成了一副叫花子模樣。
待到日暮時分,火勢才終于得到了控制,逐漸熄滅下來。為了防止死灰複燃,忙活了近兩個時辰的衆人又開始在一片廢墟之中尋找可能的燃點,将餘火一一撲滅。夕陽的流光遠不如火焰明亮,廢墟之中的衆人本就灰頭土臉,在黯淡的天光下更是難以分辨了,只能看見一個個黑黢黢的人影,在燒得發燙的地面上影影綽綽地行着。
晚風中,隐隐傳來女子痛苦而壓抑的哭泣,更顯得整個場景昏聩郁郁,連吸入的氣體也變得污濁起來。
霍子謙揉了揉被火光燎得生疼的眼睛,仔細分辨着腳下的地面,不時用腳踢開表面的浮灰,檢查可能尚未熄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