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梨雲 (二)

第146章 梨雲 (二)

那夜的蟹宴大家都喝得有些多, 連平日裏最為嚴謹端方、海量難測的柳七,臉上也泛起了隐隐的紅霞。沈忘自不必說,醉得昏天黑地, 拽着霍子謙非要再給他講一遍“竹籃盛月光”的故事。霍子謙也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最後竟抱着沈忘嗚嗚地哭了起來。

“沈兄,你說,我霍某人有了你們,還圖什麽!我憑什麽還想要更多!”霍子謙攔抱着沈忘的腰,眼淚鼻涕蹭了沈忘一身。

沈忘卻恍若未聞, 大臂一揮,拖着長音道:“我随手就這麽一抛!诶,你瞧,月亮就出來了!”

一旁的易微大張着嘴, 虛空嚼了嚼, 嚷道:“诶, 又讓我吃進去了!”

她話音才落, 竟真的有一片濃雲飄過, 将那如水的月色遮了個嚴嚴實實。沈忘又氣又惱, 拍着桌子道:“你給吃了, 我拿什麽還給韓生呢!”

“我憑什麽啊!”霍子謙依舊挂在沈忘的腰上哭個不休。

柳七和程徹無奈地對視了一眼, 程徹沒了主意:“阿姊,這可怎麽辦, 早知道不讓他們這般胡吃海喝了……”

柳七嘆了口氣,輕聲道:“待他們鬧累了,就好了。”

聽見柳七的聲音, 沈忘眼睛一亮,得了依仗般大聲道:“停雲!你管管她, 讓她把月亮吐出來!”

易微站起身,晃晃悠悠跑了幾步,一邊跑一邊大着舌頭嚷:“就不!吃了就是我的了!”

“咣當”一聲,挂在沈忘身上的霍子謙沒了力氣,撲倒在石凳上,鼾聲大起。沈忘身上一松,也順勢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向柳七走了過來,走到半路就腳下一軟,整個人大頭朝前就要摔在地上,柳七趕緊扶住了他。

“我沒有月亮了……”沈忘委屈地小聲呢喃着,繼而擡頭看向柳七。那張面孔柔柔的,亮亮的,像是浮着一層細膩的紗,看不真切卻又令他莫名心安,沈忘笑了,嘟囔道:“又有了……”說完,整個人向柳七懷中一倒,昏睡過去。

柳七臉上一紅,雙臂都僵住了,但又不能将沈忘直接丢出去,只能半拉半抱着帶他往屋中去。那邊的程徹一肩扛着尚在“吃月亮”的易微,一手抱着癱軟的霍子謙,跟在柳七後面走入房中。

三個醉漢昏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轉醒,皆抱着腦袋哀嚎不斷,直到花添彩敲響了後院的院門,三人才整饬衣裝,表情也正經起來。

喝過柳七煮好的解酒湯,吃過程徹買回來的草包包子和瘦肉粥,沈忘便被花添彩請了出去,而柳七早已候在門外。

“添彩,是有什麽要事嗎?若是能……”沈忘剛想偷個懶,補個回籠覺,一見柳七在側,趕緊改了口風:“若是能辦,我就抓緊辦。”

花添彩的面上露出同情之色,道:“沈大人,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那黃四娘找來了,在衙門口等了一上午了,小的便進來問問,要不要見她?”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皆對黃四娘的到來感到不解,沈忘唯恐南氏兄妹一案還有什麽隐憂,趕緊道:“速速請進來。”

不多時,花添彩便領着黃四娘走進了縣衙大門,黃四娘沖着沈忘和柳七施了一禮:“民婦黃四娘見過沈大人,柳仵作。”

“可是案子還有什麽不妥?”沈忘也不抻着,趕緊問道。

黃四娘一怔,紅臉膛上露出爽朗的笑意:“當然不是,沈大人斷案如神,咱們濟南府的老百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哪還能有啥不妥的!”

沈忘也被那笑容感染,唇角松弛下來,笑道:“那你今日來是……”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

沈忘一愣:“忘了什麽?”

“您請我做官媒婆的事啊!”

身後的柳七輕聲笑了,附和道:“确有此事。”

沈忘這才想起來,那日堂審之後,自己确實對不畏豪強、有話直說的黃四娘起了招徕人才之心,正逢縣衙中人員緊俏,沈忘也笑了起來:“以後可不能喝酒了,的确誤事,竟是把此事都忘記了。黃四娘,你願意來做官媒婆嗎?銀錢不多,活兒倒是不輕快,但是不耽誤養家糊口。”

黃四娘哈哈大笑,腮上的肉一抖一抖,極有節奏:“大人說笑了,民婦不為了錢,而是為了大人這個人。”

抛下一連串的笑聲,黃四娘察覺出了自己言語中的不妥,趕緊補充道:“沈大人為民請命,是個好官,在你手底下做事,腰板兒挺得直。只是不知,民婦現在還來得及嗎?”

沈忘被人當面贊揚,眸子裏皆是明快的笑意:“求之不得,我替柳仵作應下了。”他長眉一揚,聲音中多了幾分嚴肅與鄭重:“只是有一點,若是今後,你還有想要幫助保護之人,無須铤而走險,只要告訴本官,本官——絕不推辭。”

黃四娘擡起頭,斂去了盈在面上的爽利笑容,取而代之的則是滿目動容:“民……屬下遵命!”

秋去冬日,滿地融金化作了雪色無雙,濟南府終于迎來了它最美的季節。歷城縣衙後院兒的金桂樹早已褪去了金碧輝煌,頂上了蓬松毛絨的雪帽,圍繞着院落的四面屋檐下垂挂着長短不一的冰棱,雪水潔白,凝成的冰棱也格外清澈,在陽光的照射下銳利如刀。

一名少女踮着腳尖去夠房檐下的冰棱,身後高大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探着雙手,生怕少女一個閃失摔在結了冰的地面上。少女罩着一件桃紅色的鬥篷,臉色紅撲撲的,隐在一圈狐貍毛下的眸子又黑又圓,像養在白瓷水碗兒中的紫葡萄。終于,少女的指尖碰到了冰棱,用力一掰,借勢握住冰棱向身後刺去!

身後的高大男子早有準備,輕巧地一側身便躲開了少女的淩厲一擊,少女卻是沒有掌握好力道,不受控制地刺向了一旁的金桂樹。那晶瑩剔透的冰棱稀裏嘩啦碎了一地,少女哀嚎聲頓起,中氣十足地嚷道:“啊!你賠我寶劍!”

一旁的廂房門打開了,沈忘打着哈欠走了出來,抱怨道:“清晏,你又怎麽惹着小狐貍了,讓她一大早嚷嚷成這樣!”

程徹苦着臉,委屈道:“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躲了一下!”

易微指着地上冰棱的殘骸,理直氣壯地告狀道:“他毀了我的寶劍!”

沈忘一臉心痛地砸吧了一下嘴,道:“清晏,這就是你不對了。這般神兵利器,只怕世間難尋,竟然毀于凡夫俗子之手,實在是可悲可嘆!易姑娘,你空有一身武藝,卻失了這趁手的兵器,只怕功力大減啊!”

易微誇張地點頭應和道:“說得就是!你!賠我的寶劍!”

程徹無奈,只得大聲嘆着氣,将房檐下的冰棱盡數折下,供易微挑選。而沈忘則興致勃勃地跟易微擠在一處,不是這把劍短了,就是那把劍粗了,玩兒的不亦樂乎。直到柳七步入院中,二人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将冰棱踢到一旁的樹下,手掌凍得通紅。

柳七只往屋檐上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兄妹二人又在折騰什麽,不由得故作嚴肅訓誡道:“數九寒天,早飯還沒來得及用,人本就火力不盛,豈能亂碰這種冰寒之物。”

沈忘和易微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他弄得!”

被二人齊齊指着的程徹頓時氣樂了,忙不疊地點頭道:“行行行,好好好,是我弄得。阿姊,你倒是說說這還有天理嗎!”

柳七本就沒有真的生氣,沈忘帶着易微搗亂胡鬧她早已習以為常,更何況,與上次二人為了抓一只野兔而掉進泥坑相比,這次的冰棱事件也只能算小試牛刀。臉上帶了笑意,聲音裏便也泛出了溫暖的漣漪,哪怕柳七還努力板着臉,也不妨礙她眸子裏亮起柔軟的星星:“還不快去淨手,霍兄快回來了,從集市給大家帶了熱乎的甜沫呢!”

沈忘和易微趕緊就坡下驢,做鳥獸散,去尋找熱水洗手了。

而此時的霍子謙正腳步輕快地行在積雪未化的路面上。集市上的人摩肩接踵,但見到拎着食盒的霍子謙都很有默契地往邊上讓一讓,硬是在擠擠挨挨的道路中間給他空出了一塊兒可以側身的距離。

沿路的攤販都熱情地跟霍師爺打着招呼,不時往霍子謙的懷裏塞上點兒什麽,針頭線腦兒啊,胭脂水粉啊,兩個土豆,一根蘿蔔,甚至還有一條剛釣上來的青魚。

霍子謙也不拒絕,一一笑着收了,跟在他身後的花添彩可忙活壞了,心裏掂量着錢數,把差不多價值的銅板再硬塞回去。

在集市上賣糖葫蘆的花增光高舉着一根剛蘸好的糖葫蘆興高采烈地向霍子謙走來,糖殼迎着朝陽,晶瑩剔透,看上去極是喜人。可惜還沒走到一半兒,花增光就被自家弟弟刀子般的目光瞪了回去,垂頭喪氣地讓到一邊,似乎沒有給霍師爺送點兒什麽就失了天大的面子一般。

二人七扭八拐,從熱鬧的街市拐進了花店街。花店街原先矗立着的殷家老宅早已随着那一場驚天的大火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廢墟上的一棟粗陋的茅草房。殷家極盛而衰,再次變回了他們初來濟南府時窘困的模樣。霍子謙将手中的食盒緩緩放在茅草房的門口,與當年放下豆粥的南菀,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