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夢遠 (一)
第165章 夢遠 (一)
金秋十月, 沈忘一行終于踏入了京城的地界兒。這一路上,他們先是去了趟南京,同李時珍與春山短暫相聚。又在李時珍的一力安排下, 坐上了直抵京師的川上船, 順風順水,日行兩百裏,沿着漕河如箭一般乘風破浪。在臨淄,沈忘一行人安撫了一下從濟南府趕過來的霍子謙,和清瘦了兩圈兒, 老了數歲,擔心得夜不能寐的霍師爺吃了一頓大餐後,又急急忙忙地乘船北上,終于在十月初趕赴京城。
北京的秋景最為炫目瑰麗, 無論是火紅色的楓葉, 亦或是金燦燦的銀杏, 還是草木葳蕤的群山, 都争先恐後地在這卷秋日的畫布之上留下自己最榮耀的色彩。這種氣勢恢宏、色澤濃郁的北國風光, 一掃衆人一路行來的疲憊, 而城門口迎候之人則更是讓大家欣喜非常。
“年時!”
“沈……沈兄!程兄, 還有柳姑娘, 易姑娘!”多年未見的蔡年時早已沒有了當年惶惑畏縮之态,京城為官的他胖了些許, 面色也紅潤了許多,只是眉眼之間時不時流露出的羞澀與純善,倒是與當年那寒門出身的狀元郎一模一樣。
不知是不是等候多時被秋風撲了眼睛, 蔡年時的眼眶紅紅地,他抓着沈忘的手, 許久不肯放開。見到了故人,程徹也是興奮非常,他大力地拍打着蔡年時的後背,表達着自己的喜悅與思念,易微蹦跳着在衆人身旁竄來竄去,連柳七的臉上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年時,久等了吧?”蔡年時的手涼得跟在井水裏浸過一般,再加上他因為激動而顫抖個不停的指尖,讓沈忘不由得為這位老友憂心。因為路程遙遠,沈忘也說不清究竟何時能夠抵達京城,再加上書信往來的耽擱,時間上的誤差就更是難以計量了。看蔡年時的樣子,估計不知等了多少日,也不知在城門口徘徊了多少遍了。
“沒等多久,今日……今日才剛來!”蔡年時趕忙搖了搖頭,拼命挽起嘴角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誰料笑得太用力,倒是噴出了一個鼻涕泡,笑得易微和程徹差點兒撞在一起。
蔡年時又是羞臊又是開心,一邊用絹帕擦拭,一邊引着衆人往城內走去。為了給友人們接風洗塵,他咬咬牙出了重金包下了當年登雲客棧的二樓。這登雲客棧是蔡年時與沈忘等人初次會面之所,亦是他人生的轉折之地,無論是于蔡年時,還是于沈忘,登雲客棧都是極有紀念意義的地點,這也是蔡年時不惜花大價錢包下客棧二樓的原因。
自洪武年間,明朝官員的俸祿就頗為緊張,即便經過數次增俸,四品以下的中下級官吏依舊俸祿偏低,更何況蔡年時無非一名小小的翰林院侍講,正六品的官職,十石的月俸,若是不貪墨,實在是捉襟見肘。可偏偏蔡年時打定了主意,他可以苦一苦,但他蔡年時的朋友,必須得吃最好的。是以,為了這頓接風宴,只怕本就家貧的蔡年時又要吃糠咽菜一陣子了。
然而,蔡年時的窘迫,千裏迢迢而來的沈忘諸人卻是不知道的,蔡年時也格外欣慰他們并不知道。衆人一路言笑晏晏,沿着長街向着記憶中的登雲客棧行去。路邊有許多攤販,比之濟南府更加熱鬧新奇,程徹和易微都看得目不轉睛,不多時懷裏便多了一大堆物件兒。
柳七板着臉,将其中無用之物又一件件挑了回去,二人也不敢反抗,只是當柳七拿起一本書的時候,程徹方才出聲哀嚎道:“阿姊,那本不能還回去!”
這一喊,引得正在聊天的沈忘和蔡年時也望了過來,只見柳七兩指間攜着的正是一本《沈郎探幽錄》。沈忘啞然失笑,勸慰道:“清晏,這本你不都看過了嗎?”
“何止看過了,他呀,都倒背如流了!”易微嬉笑着從柳七懷裏搶回一個撥浪鼓,道:“柳姐姐,把我這個留下,行嗎?”
程徹慌忙搖頭道:“不一樣!這個版本是不一樣的!”他一邊說,一邊也急急惶惶地把書寶貝地攬在懷裏,一邊翻開書頁,意圖将區別指點給衆人看。豈料,這不翻不要緊,一翻反倒把程徹駭了一跳。
“诶……诶!?這本不對啊!”程徹指着書中的文字,嚷嚷道:“這書裏還寫了裴姑娘的案子!”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當年施硯之所著《沈郎探幽錄》,書寫了沈忘參與的兩起奇案,分別是嘉興龍見案與靖江屍魃案。而後,施硯之死于捧頭判官一案,這本《沈郎探幽錄》便就此擱筆,成一時絕唱。可如今,程徹無意中拿起的《沈郎探幽錄》中竟然記載了沈忘前往濟南府歷城縣任職後所辦理的案件,這又如何不讓人心生驚疑,難道是施硯之死而複生,續寫了遺作嗎?
想及此,沈忘看向身旁的蔡年時,只見蔡年時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唇邊也泛起了羞怯的笑意。沈忘一驚,道:“難道是年時兄……”
蔡年時也不再隐瞞,苦笑道:“讓沈兄、程兄見笑了,這本《沈郎探幽錄》的确是年時狗尾續貂之作。”
原來,沈忘因捧頭判官一案名動京城,當朝的探花郎竟查出了時隔多年的科場舞弊案,更兼之這位沈探花面容清秀俊美,溫潤如玉,文采斐然,更是吊足了衆人的胃口。因此,那本風口浪尖的《沈郎探幽錄》便頓時洛陽紙貴,一本難求了,蔡年時也正是這個時候拜讀了施硯之的遺作。
他嘆惋施硯之的才華,又祈盼好友的故事被更多人了解熟知,以正朝風,便私下裏聯絡了施硯之的遺孀與後人,雙方一拍即合,由蔡年時借用施硯之“南柯一夢”的筆名繼續創作,讓沈忘的故事流傳至五湖四海,亦讓施硯之的夢想不因死亡而做結。
“原來如此!”易微聽得出神,全然忘了自己筷子上還夾着一塊香噴噴的小羊排。而嚷了一路肚子餓的程徹則醉心于書中的世界,不時為自己的英姿和勇武撫掌嘆息。
柳七看着滿滿一桌子的酒菜,溫聲道:“年時兄,這便夠了,後續的酒菜便不要上了。”
蔡年時剛想再解釋兩句,卻觸上沈忘微笑的眼神,趕緊斂了口,點頭道:“就依柳姑娘的。”
見衆人都吃得開懷,蔡年時心頭大石落了地,不免多飲了幾杯,臉上浮起一層酡紅色的雲霞。
“無憂兄弟,當年你我分別之時,你曾對我說,山水有相逢。我日日夜夜記着這句話,只盼終有一日能與諸位再見一面,以酬諸位當年幫扶之恩。沒想到……”蔡年時垂了眼眸,溫吞地笑了,“這一日,終于被我盼來了。”
若是霍兄也在此,便好了……
雖是微醺之态,可蔡年時也明白在此刻賓主盡歡之際,提起曾經的朝廷要犯季喆是不合适的,他浸淫官場數年,這點兒人情世故他還是懂得。可不知為何,他依舊私心地企盼着,能再如當年一般,同這些記憶中的故人們把酒言歡。
那時的他身無長物,唯一值錢的物件無非是母親親繡的布鞋;那時的季喆還叫霍子謙,他的複仇大業尚未展開,還是考生們口中待人可親的“霍菩薩”;而那時的沈忘,亦還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曾被推上朝堂的風口浪尖。
而此時,他家中老母已逝,世上再無親人;季喆人頭落地,為兄報仇之後,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而沈忘,則因查證海瑞家事,被朝堂中的各方勢力緊盯不放,禍福難料。想及此,蔡年時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年時,你可知季喆葬在何處?”
蔡年時一怔,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被他避諱的問題竟然被沈忘親口提了出來:“霍……霍兄葬在……葬在西面的小土丘上。”
沈忘微微颔首,輕聲道:“那我們吃完這頓飯,便去祭拜一下吧,我也有些話,想對季喆說。”
蔡年時只覺冷冽的秋風又直沖着他的眼眶吹來,鼻子一酸,他慌忙點頭掩飾道:“如此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