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挾刃落花 (三)

第170章 挾刃落花 (三)

“仵作!?”張居正和馮保幾乎是同時尋到了朱翊鈞話中的重點, 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

見先生與大伴皆是瞠目結舌,朱翊鈞虛弱地笑了,解釋道:“柳仵作可不是尋常的仵作, 她師從李時珍, 随着沈禦史辦了許多大案子呢!朕還記得,在捧頭判官一案中,柳仵作用白梅肉制成餅,敷在屍身之上,再隔着油紙傘驗看, 找尋骨骼斷裂處的方法,實在是匪夷所思!還有還有,沈禦史在濟南府遇險之時,也是柳仵作力排衆議, 頂着壓力……”

沈忘終于沒忍住, 輕輕咳嗽了一聲。

朱翊鈞也意識到了自己言多必失, 趕緊止住了口, 有些忐忑地看向張居正:“張先生, 總之, 柳仵作真的是醫術拔擢之人, 既然宮中禦醫束手無措, 不如讓柳仵作進宮來試試。”

張居正和馮保對視了一眼,拱手對朱翊鈞道:“聖上龍體康健, 事關國本,柳仵作入宮之事還需考量,還請聖上莫要心急。”

見張居正并沒有一口回絕, 朱翊鈞的笑意更濃了,連連點頭。經歷了重大情感波折之人, 一旦松懈,往往會感受到強烈的疲憊感,此刻的朱翊鈞便是如此。他以手掩口,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眼中也漾起了困倦的淚水。

見此情景,馮保面上一喜:“聖上可是困了?”

朱翊鈞緩緩點了點頭,仿佛生怕自己動作太大會把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瞌睡蟲吓跑一般。馮保趕緊伺候朱翊鈞躺下,朱翊鈞的目光卻始終凝在沈忘的身上。

“沈禦史待朕睡熟了再走吧?”少年天子有些赧然地開口道。

沈忘心頭一暖,鄭重拜道:“微臣保證。”

朱翊鈞這才放心地合上了雙眼,抿緊了唇,格外認真地睡了過去。朱翊鈞這次入睡極快,幾乎是沒有一炷香的功夫便鼾聲如雷,與其說他是睡過去的,不如說他是驚恐交加,疲憊不堪昏死過去的。

沈忘看着朱翊鈞即使在沉睡中依然緊蹙的眉頭,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沈禦史,可否出來說話。”身後,響起張居正沉靜冷峻的聲音。

屋外,清晨的朝陽冉冉而起,帶着沐雨迎風後的爽利與清澈,将整個院落映得通亮。張居正行在前,沈忘跟在後,二人脊背皆是挺得筆直,盛秋的風灌入他們寬大的袖口,将衣身鼓蕩而起,宛若兩只振翅欲飛的大鳥。

張居正并不回頭,只是擡頭凝望着屋檐上一株新生的瓦松:“沈禦史同蔡侍講交情匪淺啊!”

沈忘心頭一跳,只是簡簡單單一句問話,已經暗示了張居正知曉他入京以來的一切行蹤。無論是蔡年時城門口的迎接,他在季喆墓前的獨處,亦或是沈念府上的家宴,皆逃不過首輔張居正的眼線。好在,除了無名墓碑真正的主人,他并沒有什麽值得隐瞞的。

“是,學生同蔡侍講乃是同年,共同經歷坎坷方有今日之成就,是以私交頗深。”沈忘語氣坦蕩,毫無隐藏。

“沈禦史如何看蔡侍講其人?”

“蔡侍講家門貧寒,卻不卑不亢,威武不屈,更學得滿腹經綸,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沈禦史又如何評判海剛峰其人?”

沈忘沒有絲毫地猶豫,朗朗道:“下官以為海公其人,剛毅善斷,忠孝兩全,乃是天下清流之标榜,當朝儒士之桅杆。然人皆有其長短,海公之嚴苛孤卓,可敬可佩,亦可惋可嘆,并不适宜如今之朝堂。”

張居正垂斂眉眼,回轉過身來,輕笑道:“那沈禦史可知,海剛峰又是如何評判你?”

“下官不知。”沈忘說完,卻不見張居正搭腔,他微微擡眸,只見張居正還一臉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進一步的回答。

“下官只盼……能贏得海公‘好官’二字。”

張居正捋着長髯朗聲笑道:“沈禦史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天底下的官員能得海瑞這般評價的只怕一手可數啊!”他一邊笑,一邊垂眸看向面前年輕的男子,目光之中多了一絲溫和的神采:“本官倒認為,海瑞對你的評判比‘好官’二字還要高些。前日,本官收到了海瑞的來信,他在信中直言,你遇事敢言,不為小謹,勇而有義,心若赤子……如今看來,海瑞倒也并非言過其實。”

沈忘心頭一暖,海瑞蒼老的面容又一次浮現眼前:“海公——過譽了。”

笑容逐漸在張居正的面上散去,高高在上的疏離之感又凝在那雙審慎的眼眸之中:“沈禦史,聖上對你青眼有加,蔡侍講視你為知己,連最為曲高和寡的海瑞也對你大加贊許,可見你确有過人之處。本官這裏有個案子,倒也想讓斷案如神的沈禦史指點一二,只是不知沈禦史敢不敢接?”

沈忘擡起頭,面無懼色地看向始終打量着他的張居正:“有何不敢?”

張居正似乎聽到了什麽讓他極為感興趣的事情一般,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語氣中也添了玩味之色:“哦?本官奉勸沈禦史話不要說得太滿,沈禦史難道不先問問,本官想讓你查的是什麽案子嗎?”

“定是聖上遇刺之案。”

張居正挽起唇角,雖然面上帶笑,但是眸中卻沒有絲毫的笑意:“沈禦史可知,此案牽涉新皇性命,重逾千斤,并非沈禦史之前所查的案件可比。此案,若是查好了,皆大歡喜;若是查錯了,人頭落地。”他加重了語氣,唇角最後一抹笑容也消失不見了:“即便你認為查對了,可皇上認為你查錯了,還是死路一條。沈禦史,你還敢查嗎?”

“下官還是那句話——”直刺而來的朝陽耀眼奪目,将沈忘整個人都包裹在分外絢麗的光影裏。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無法承受那鋪天蓋地的光芒一般,而那輕輕擡高的下颌,那唇邊上揚的弧度,以及那眸中毫不閃躲的鄭重,都讓這位年輕的禦史有了與大明朝首輔比肩的神采飛揚:“——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