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挾刃落花 (十五)

第182章 挾刃落花 (十五)

太監小德子——也就是寧芳縣的盧有德, 乃是盧家的長子,而在他之後,盧有德的母親又斷斷續續地生下了六個孩子, 其中兩個孩子在三歲之前便夭亡了。而那位受苦受難的女人, 也随着她的第六個孩子一起,離開了這熔爐般難熬的人世。盧有德的父親是個賭棍,自是不會在意這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死活,一家子的重擔便落在了盧有德的身上。

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冬日,年僅十一歲的盧有德擠在宮門前攢動的人群中, 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那是這一年最後一次甄選宮人的機會,而數十人争搶的無非是一個倒淨桶的名額。盧有德知道,如果這一次他都選不中,只怕全家人都會死在這個殘酷的冬天。

為了養家, 盧有德東拼西湊了十兩銀子, 在京城的一個太監們口口相傳的胡同裏淨了身。只在破門板上躺了一個星期, 他便一瘸一拐地加入了競聘宮中太監的行列, 可他個頭不高, 身子又單薄, 始終入不得來篩選的太監的法眼。

帶來的盤纏已然見底, 若是再選不上, 他便會成為流落在京城的“無名白”,和乞丐、流氓混跡一團。所謂“無名白”, 便是對那些淨了身卻沒有機會入宮的可憐人的稱呼。每一次饑荒過境,京城就會多出近萬“無名白”的身影,對于這些人來說, 別說是養家糊口了,就連身為人的尊嚴都被踩在腳底, 只能在街頭巷尾死乞活要,比之尋常乞丐尚且不如。

然而這一次,上天給了走投無路的盧有德一個機會。

因為名額搶得激烈,數十人互相推擠拉扯,竟是将個頭矮小的盧有德扒拉到了隊伍的前列。恰在此時,負責主持挑選的公公突然尖聲叫了一嗓子,不知哪個不長眼地光顧着舉手叫喊,竟是狠狠一腳踩在了公公的皂靴上。這一聲把衆人都駭了一跳,皆瑟瑟發抖着垂下頭去,唯有盧有德想也沒想就趴下身子,用自己的袖口仔仔細細地擦拭着公公的靴面,一邊嘴裏叨念着:“罪過,罪過,神仙饒命,神仙饒命!”

那太監垂首看着這個瘦弱的少年跟擦拭一塊兒金磚般擦拭着自己的靴面,口中還念念有詞,倒是覺得有趣,便開口問道:“小乞丐,你說什麽呢?”

盧有德仰起頭,露出一張清秀幹淨滿是崇敬的臉:“小人說公公是天上的神仙,也不知誰踩了公公的腳,那不就是得罪了神仙嗎?小人正替他向公公告饒呢!”

那公公以袖掩口,噗嗤一聲樂了:“瞧這機靈勁兒的,就你了!”

就這樣,盧有德便作為一名倒淨桶的小太監入了宮。因為長相乖巧,機靈嘴甜,再加上任勞任怨,手腳幹淨麻利,小德子一路被拔擢,竟是從最低賤的倒淨桶的活計幹到了文華殿的灑掃小太監,擠到了還是太子的朱翊鈞的身邊。

說來也巧,朱翊鈞和小德子甚是投緣,甚至睜一眼閉一只眼默許小德子自學識字,而小德子也投桃報李,經常利用出宮的時機給朱翊鈞帶些集市上買到的小玩意兒和張首輔不許天子閱讀的閑書雜書,長年累月的相處下來,二人感情日篤。

及至後來,朱翊鈞做了天子,小德子也跟着水漲船高,被調入殿中伺候。然而,小德子的時來運轉引起了其他小太監深深地妒忌,尤以其中兩名職位頗高的小太監為最。這兩人是馮保的養子,平日裏嚣張跋扈慣了,又如何能容忍小德子飛上高枝?是以,這兩人趁着月黑風高,小德子單獨回房的時機将小德子狠狠揍了一頓。

小德子鼻青臉腫的在床上病了兩日,許久沒見好友的朱翊鈞卻是急了。小皇帝問明了事情的經過之後,連個借口也不想,将那兩個小太監徹底整治了一番,打發到浣衣局去了。這件事情被鬧到了馮保的耳朵裏,馮保便一狀告到了李太後面前。

李太後聞言大怒,不問青紅皂白,只覺小皇帝年紀這般輕就敢擅作主張,當下就做主要召集內閣廢了朱翊鈞,另擇明君!這下,朱翊鈞也不得不服了軟,跪在地上哭得雙眼紅腫,誠心悔過,方才求得了李太後的原諒。可即便如此,朱翊鈞也從未說出背後的實情,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了好友小德子。

“只有聖上将小德子當人,而小德子卻不能日日伺候身畔,多活一日,便多折磨一時。為今之計,小德子唯有懇請沈大人,将此書面呈聖上,這也是小德子最後能為聖上做的事了。”

輕輕掩上書信,沈忘不由得長嘆一口氣。這字字句句盡是思念,卻沒有一句講明自己殺害曲青青的動機,也沒有一條涉及案情的證據,線索追蹤到這裏便徹底斷絕。

“沈兄。”正自思量,門外響起柳七的聲音,沈忘轉過身,見少女盈盈立在屋外明淨的天光裏。

“可查出了什麽?”

柳七搖了搖頭:“小德子的确是自溺而亡,死前并無掙紮呼救,頗為安詳。”

* * *

同日的下午,同樣的對話也響徹在靜寂空曠的文華殿中。小皇帝朱翊鈞直挺挺地坐在禦座上,堂下,從寧芳縣趕回來的沈忘長身玉立。

“所以,小德子沒有受苦……是嗎?”朱翊鈞胖乎乎的小手用力一抓,倒是把放在膝上的信紙弄皺了,他趕緊用力擦蹭了兩把,可那信紙卻仿佛跟他作對一般,越撫越皺。朱翊鈞停了手,緊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被手上的汗水湮濕的信紙。

“回聖上,小德子的表情很安詳。”沈忘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酸不已,輕手輕腳地将手中的那本《沈郎探幽錄》呈遞了上去,“這是小德子最後留給聖上的。”

朱翊鈞沒有接,只是任由一旁的小太監将書本放在案幾上,他蹙着眉,極力忍着眼眶中轉來轉去的淚水,恨恨道:“人都不在了,還要書有什麽用!”

雖然嘴上這麽說着,可朱翊鈞還是下意識地翻動着書頁,輕聲道:“還是最新一版的呢……有沈先生在濟南府辦的縱火案,朕一直都沒有機會看……”

翻了一陣兒,朱翊鈞失魂落魄地擡起頭,正對上沈忘關切的眼神,朱翊鈞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沈先生”,小皇帝的聲音已然徹底啞了,“你對朕說過,小德子的死和宮中的行刺案有脫不開的關系,你也對朕說過,那架閣庫的大火也與之隐隐相連。那麽,你能答應朕嗎?”

“無論是誰,無論這背後藏着什麽,都給朕抓出來!”

“臣——定不辱命。”

朱翊鈞看着沈忘,半是委屈半是失落道:“沈先生,你退下吧,朕……朕想自己呆會兒。”

有那麽一瞬,沈忘想走上前去将這虎頭虎腦的小皇帝攬進懷裏,可畢竟君臣有別,他攥了攥拳,打消了自己荒唐的想法,拱手拜道:“是,臣告退。”

他倒退着走了數步,方才轉身邁過大殿高高的門檻,在此過程中他始終感到朱翊鈞的目光黏着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擔心沈忘也會和小德子一樣消失不見一般。

才踏出門,沈忘便聽到身後響起朱翊鈞爆發般地怒吼:“你是聾了嗎!滾吶!”下一秒,剛剛還在殿中伺候的小太監就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沈忘嘆了口氣,腳步卻是邁不動了,他靜靜地立在大殿外,和殿中孤獨的帝王隔着一道門的距離。

過不多時,壓抑的哭泣聲便響徹了整個秋日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