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挾刃落花 (二十六)
第193章 挾刃落花 (二十六)
第二日, 夜。
掌燈時分,便是教坊司最為葳蕤繁盛,春光無限之時, 昨日裏發生的小插曲早已随着往來的人流消泯無聲, 而那兩位俊俏得如姑射仙子般的公子也化作龜奴小厮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畢竟教坊司這種地方,每日裏都會新鮮的趣事兒可供咀嚼品嘗。
王令嘉百無聊賴地倚欄而望,這人間繁華入不得她眼,而唯一能讓她傾心動魄之人已是多日沒有踏足此地了。定然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吧……若非自己是戴罪之身,也能光明正大地為他排憂解難, 不像現在……她心中暗想着,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
正自思量間,樓下卻是炸開了鍋,亂成一片。
“給老子來個最貴的姑娘!”吸引着衆人眼球兒的, 是一名口音怪異的大胡子。這名大胡子長得極是威武剽悍, 嗓子門兒更是大的驚人, 甫一進門就嚷嚷着要點最貴的姑娘, 把自己的胸膛拍得震天響。
“姑娘, 您看……”身旁的婢女有些不安地向王令嘉投以問詢的眼神。
王令嘉自二樓向下瞟了一眼, 冷冷一笑道:“随便找個姑娘打發他, 我不伺候。”
王令嘉懶得伺候, 幾名龜奴只得陪着笑臉,引了另外幾位姑娘前來相見, 那大胡子只是掃了一眼便大聲嚷嚷道:“啥意思,找這幾個歪鼻子斜眼兒的糊弄誰呢!老子說了,要最貴的!最——貴——的!”
他的口音混雜着南北各處的方言, 讓人聽來極是別扭,也難以分辨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只見他瞪着銅鈴大的眼睛, 唬得龜奴連連後退,生怕他一個不樂意酒壇子就扣在自己頭上。王令嘉見那人鬧騰不休,心中煩躁,便倚着欄杆向下張望,正被那大胡子瞧了個正着。
“诶!诶!這不就有個人模人樣兒的嗎!我要她!”大胡子醉眼惺忪地眯縫着眼,指着王令嘉叫嚷道。
“官爺,滿兒姑娘今晚定了人了,您看要不……”
“格老子的!你是不是瞧不起老子!?”龜奴的領口被猛地一揪,大胡子口中濃重地酒氣便直眉杵眼地噴了過來:“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官職雖然不高,可就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也得求着老子辦事!”
龜奴心中暗罵自己倒黴,臉上的笑容卻愈發谄媚:“官爺說的是,官爺說的是……”
“沈忘,認識嗎!那可是皇上心尖尖兒上的紅人,話本裏頭吹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可那又怎麽樣,不還得求到我跟前兒嗎!”
突然,一雙雪白的柔荑輕輕撫在大漢青筋畢露的手背上,女子嘴唇翕動,吹氣如蘭:“那可真是咱們有眼不識金鑲玉了,這位官爺,那沈忘求您辦什麽事兒啊,妾身就愛聽這朝堂中的故事,您不妨給妾身講一講,好嗎?”
大胡子一擡眼,剛剛在二樓倚欄相看的佳人已經到了眼前,他極是受用,放開了龜奴反手一把将佳人攬入懷中:“那小白臉兒有啥好講的,老子給你講講老子當年……”
懷中人極柔媚地一扭,腰肢軟綿綿地塌在大胡子的臂彎中:“可妾身就想聽這個,官爺連這點兒小要求都不能滿足妾身嗎?”
“講講講!你讓老子講啥老子就講啥!”大胡子臉紅脖子粗地應着,大聲道:“其實,倒也沒啥大事兒,就是那小白臉兒問我要了一份花石綱遺石的名錄,咱也不知道哪些破石頭有什麽好看的,這幫富家子弟恨不得……诶诶!姑娘你哪兒去!”
王令嘉鐵青着臉,蹬蹬幾步向二樓行去,毫不在意那大胡子一臉委屈地罵罵咧咧。快步走入房間後,她壓低聲音吩咐一旁的婢女:“讓公子速速前來相見,一定要請來!”
那婢女應諾着離開了,半個時辰後,婢女孤身一人行上樓來。
“人呢!”王令嘉豔若桃李,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罕見地起了惶急之色。
“公子被請去赴宴了……不在家。”
“廢物!”王令嘉猛地一拍案幾,長身而起,在屋中踱了數圈,似乎下定了決心般雙眉一擰:“留不得了。”
* * *
沈忘吹熄了案幾上明晃晃的燭火,合衣躺下,微微偏過頭,就能看到窗外斜射而入的絲縷月光。窗臺上,一只木蛙靜靜立着,沐浴在銀白色的月光下。沈忘嘆了口氣,探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肋下。這幾日,悲歡離合,生死磋磨,被他經歷了個遍,自柳七走後,他也不再遵守柳七定下的不許飲酒的戒律,痛飲了幾場,引得舊疾又起,時常疼得他難以入眠。
不過這樣也好,在這種需要絕對清醒的夜裏,疼痛便是最好的藥。
更深露重,空氣中已經染上了初冬的涼意,沈忘隐在陰影中的臉上無悲無喜,他只是靜靜的凝望着遺落在窗臺上的月色,面色蒼白如紙。
屋外的一株柿子樹葉片已然落盡,光禿禿地枝丫在涼風中無助地搖晃着,一下,兩下,它搖晃得幅度不大,自有章法。突然,那枝丫快速地搖動了一下,樹枝的頂端看看擦過窗棱,發出細碎輕微的摩擦聲,然而只是一瞬,那樹枝搖晃的幅度又重歸往常。沈忘看着看着,慢慢閉上了眼睛。
眼簾緩緩下垂,目之所及的視野随之縮小晦暗,透過狹長睫毛的間隙,沈忘看見一道比月光還要明亮的銀芒一閃,下一秒,金石相擊之聲響起,原本堆疊着錦被的一側猛然躍起一道人影,同那窈窕瘦削的暗影鬥在一處,正是久候多時的程徹!
只見那暗影動作如龍如蛟,敏捷刁鑽,騰挪閃轉間虎虎生風,程徹毫不畏戰,使着一手搏命的功夫,不閃不避,以剛克剛,二人在本就逼仄的房屋中纏鬥不休,沈忘坐起身,直視着那手持匕首的暗影,朗聲道:“令嘉姑娘,幕後主使之人我已知曉,莫要再反抗了!”
暗影冷嗤一聲,分心回答道:“既是知曉,更是留不得你了!”
沈忘眉目低垂,嘆息道:“令嘉姑娘,你們此時所行之事,已經與複仇無關了。朝堂的争鬥,權利的更疊,真的要用這麽多無辜的性命來陪葬嗎!那你與曾經痛恨之人,又有何區別!”
王令嘉心頭一黯,她知道沈忘說得并沒有錯,同那人并肩行了這麽久,是對是錯,是成是敗已經容不得她來分辨了。她能做的,就是拼盡全力,讓那人走得遠些,再遠些……可是這些話,她又如何對沈忘直言呢?
“我之行事,何須向汝等解釋!是對是錯,當問我手中之劍!”王令嘉眉頭一擰,合身撲了上去。
下一秒,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自窗外響起,黑洞洞的槍口中飄出一縷青煙,而王令嘉站立不穩,重重地摔在地上,左肩已經被打得再也動不得了。
沈忘和程徹對視一眼,程徹極有默契地踏前一步,扶起王令嘉,用力在她的下巴上一掰:“得罪了。”
登時,王令嘉下巴脫臼,再也無力反抗了。
易微蹬蹬幾步從屋外奔進來,看着束手就擒的王令嘉大喘了口氣:“吓死我了,要是槍口再偏一點兒,大狐貍你的命就沒了!”
沈忘擡起頭,表情複雜地看向窗外幕天席地的月色:“我這條命還得留着,今夜這場仗還沒打完……”
* * *
一雙白皙如玉的手緩緩推開了教坊司二樓王令嘉香閨的房門,房間的東南角置着一鼎錯金銅博山爐,爐蓋高高聳峙,镂雕着象征着“三山”的仙境,其間峰巒疊翠,仙人靈物雜錯其中。袅袅香煙從蓋上的镂孔沁出,若起伏雲海環繞山峰,其雕工之精美絕倫,絕非凡品。
修長的手指在爐蓋上若有似無地拂過,猛地用力一旋,爐蓋随之而動,其內部竟然發出機擴運轉咬合之聲,隐在牆壁一側的暗門應聲而開。暗門後存放着成堆的往來信件與僞造文書,皆用麻繩捆紮好,堆疊在暗格之中,人影輕嘆一口氣,正欲擡手将私藏之物取出。
“原來機關在那裏……”房間的西南面有一座大理石屏風,外框雕镂着名貴的黃花梨,典雅的木材與古樸的石材交織,碰撞出一股渾然天成的美感。屏風背後陡然響起的人聲讓那只白皙的手輕輕一頓,氤氲的霧氣飄散,顯露出沈念雪中白梅般俊美無鑄的面容。
他的眼神中有些許錯愕,他怔怔地看着那扇大理石屏風,似乎想隔着那不透光的表面看清背後之人的情狀。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那人的聲音悶悶地,帶着如同迷路孩童般地迷惘與失落。
沈念眼中的錯愕消退了,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熟悉卻又遙遠的笑:“你還是同小時候一樣,凡事總要追問一個為什麽……無憂,這次把提問的機會讓給兄長吧,為兄也想問問你是怎麽懷疑到我的呢?”
“一開始——只是一種感覺,那種拿捏人心的巧妙,那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漠然,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都太熟悉了。就像當年你役使楚槐安為你殺人一樣,無論是小德子、張綽平還是王令嘉,他們都有一樣逃也逃不過,避也避不開的東西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沈念認真地聽着,後來幹脆搬來一把椅子,與屏風相對而坐,如同小時候檢查弟弟溫書的成效一般,臉上挂着溫和的笑意:“那他們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究竟是什麽呢?”
“小德子乃是對聖上的懷恩之情,他最大的夢想就是重回聖上身邊伺候,因此他自然仇恨上了将他調離的馮公公與張首輔,聽憑你的調遣。張綽平乃是為王大臣的報仇之心,他們二人情同手足,馮公公與張首輔為将行刺的罪過推到高拱高大人頭上,而不惜讓王大臣作僞證,最終又因事情敗露讓王大臣以命相抵,為報此仇他自然為你馬首是瞻。而王令嘉——”
沈忘頓了頓,垂首看向被綁縛着雙手雙腳,歪躺在地上的女子。她被用布團堵住了嘴以防止她以死明志,此時的王令嘉正拼命擡起頭,看向屏風外蕭蕭谡谡的男子,眼中隐隐含淚。
沈忘心中一嘆,輕聲道:“乃是對你的思慕之情,為了你,她以戴罪之身借用教坊司傳遞訊息,打探虛實。在小德子身死之時,她扮作村婦尾随而至,清理幹淨你們之間所有往來的痕跡;在張綽平自盡之時,她也潛藏在诏獄之外,得知了戚少保到來的訊息,你們生怕事情敗露,不惜以停雲的身世相挾;而在最後得知我查到花石綱遺石之時,她更是不惜魚死網破,想要誅殺于我——”
“你受傷了!?”沈念聞言霍然站起身,身後的椅子被力道沖撞原地晃了兩晃。
沈忘自嘲地笑了笑:“沒有,這是令嘉姑娘唯一一次失手。”
沈念的面色一松,仿佛胸中大石落了地:“那她呢?”
“她左肩中了一槍,已經包紮過了,應是無礙。”
沈念輕輕一嘆,略一振衣又俯身坐了下來,溫和耐心的笑容又浮現在臉上:“那你是如何确定是我的呢?”
“同上次一樣,你皆是借刀殺人,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但是這一次你卻藏不住你的刀。”沈忘環顧布置簡潔清冷的房間,沉聲道:“甫一踏進這間屋子我就覺得奇怪,這與整個教坊司實在是格格不入,所以我便有意試探。我借口讓令嘉姑娘翻閱補充卷宗而将張綽平的卷宗颠倒着遞給了她,而令嘉姑娘匆匆浏覽,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卷宗拿反了,可見她根本不識字。一個大字不識之人,為何需要這樣一間講究的書房呢……那定然是為她背後之人所準備的,也就是你——沈無涯。”
“而真正确定是你,則是因為那方名貴的黑石鎮紙。這種石頭名叫‘黑珍珠’,色黑如黛,石皮光滑細膩,宛若珍珠一般,而同樣的石頭我在你府上見過,就是那尊形似靈芝的奇石。”
“北宋因石亡國,我朝卻極惡奢靡,近年來方才有人尋覓當年花石綱遺石巧作收藏,而正因其珍貴,花石綱的奇花異石皆有名錄記載留存,我托人查詢,卻發現這尊靈芝奇石乃是高拱高大人所藏,而這方鎮紙則是與靈芝奇石兩石同胎,皆出自同一塊原石。”
沈念靜靜地聽着,食指輕輕在椅子的手把上有節奏地敲擊,這習慣性的動作同屏風後的沈忘一模一樣:“所以,你猜到了我與令嘉的關系,便刻意洩露了你尋覓花石綱名錄的消息,引得令嘉對你出手?謀士以身入局,無憂,當真好手段。”
沈忘垂下頭,露出一個苦澀而悲涼的笑:“所以,現在能告訴我了嗎?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沈忘輕聲一嘆,一直微笑着的眸子緩緩下移,看向那屏風前的地面,那裏隐約透出屏風後的沈忘端坐的影子,與他略有些歪斜扭曲的影子相互交疊,構成一個擁抱的姿勢。“為了活着。”沈念輕聲道,“他們能這般對待高大人,就不會這般對待我嗎?高大人名滿天下尚且如此,若我不反抗,會有什麽後果?我若死了,我的妻兒怎麽辦,沈家怎麽辦,無憂——你怎麽辦?只要高大人能重返內閣,這一切都能轉圜。”
屏風後寂然無聲,片刻後沈忘悲憤的聲音如同驟然燃起的烈火,灼得人眼睛發燙:“那事到如今呢!嫂嫂怎麽辦,沈家怎麽辦,你——又該怎麽辦!”他騰地站起身,聲音中帶着哽咽:“你告訴我,如何轉圜?”
沈念擡眸看向那扇大理石屏風,露出一個極溫柔的笑容,如同綻開在雪原之上的蒼白梅花:“無憂,在你發現真相的那一刻,你就該知道這一切的結局了。”沈念站起身,略一振衣,向着屋外走去。
行到一半他緩了步子,悠悠道:“放了那丫頭吧,一切因果皆由我而起,與她無幹。成王敗寇,我——無怨無尤。”
被塞住了嘴的王令嘉發出一聲崩潰地悲鳴,沈念再也沒有停留,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
教坊司依舊是華彩奪目,人聲鼎沸,沒有人在意這一對兄弟的悲歡離合。樓下一群孩童手持花燈嬉鬧着跑過,清脆而稚嫩的笑聲傳入沈念的耳朵。沈念眸光微動,不知為何探出頭向樓下的街道看了過去,只看到那些孩童歡叫着跑遠的背影。
他們跑得那麽快,那麽歡悅,手中持着的花燈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光的河流,而河的兩岸,站着曾經年少的兄弟二人……
沈念的唇角顫了顫,眷戀地向那掩蔽着二樓的房門看了一眼,用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沈家……總得護住一個吧,此番我們兄弟二人的界線徹底劃清,應能保你無虞……”
“無憂啊,你終究長大了……”
一陣寒風襲來,窗沿下提前盛放的白梅,悠然落下。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而屏風後的沈忘只覺胸口一陣劇痛,一股熱流湧上喉嚨,他想擡手去阻卻已然來不及了,一口鮮血噴濺而出,在石質的屏風上留下如同紅梅般綻放的血痕。他再也支持不住,兩眼一黑摔将過去。
* * *
沈念知己事敗,投獄自首。因此案牽連甚衆,萬歷皇帝命都察院會五府六部、通政司、大理寺、六科十三道官員參與審訊。科道官紛紛上本,除彈劾沈念外,沈忘亦成了衆矢之的,更有甚者要求沈忘自裁謝罪,萬歷帝皆留中不發。除沈念一人外,并無第二人經受牢獄之災。
因親手将自家兄長送入囹圄,沈忘心神俱損,昏聩數日不醒。直到京城初雪,方才悠悠醒轉,不顧身旁友人攔阻,自請入宮。
踏入大殿的靴底還沾着餘雪,在石階上留下淚漬般地水痕。沈忘的腳步沉重而緩慢,大殿上端坐的帝王垂眸看向他,看不清表情。
青色的朝服之上繡着鸂鶒,随着沈忘的腳步栩栩而動,如同活過來一樣。沈忘緩緩跪下,姿态端肅,聲音裏帶着大病未愈的沙啞:“罪臣沈忘叩見陛下。”
空無一人的大殿中,沈忘的聲音撞擊在地面和牆壁上,産生了空洞的回響,同殿上枯坐的帝王一般孤獨。朱翊鈞沒有回話,仿佛并沒有聽見沈忘的認罪,沈忘待了片刻,将自己頭上的烏紗摘下,端正地放在冰涼的地面上。
“罪臣沈忘自知罪孽深重,懇請聖上治罪。”
回應他的是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朱翊鈞自殿上步下,行至沈忘面前。沈忘沒有擡頭,他安靜地看着地面,等待着來自天子的雷霆萬鈞。朱翊鈞表情複雜地看了沈忘半晌,竟是緩緩蹲了下來。
他捧起那頂烏紗帽,輕輕拍打了數下,遞還給沈忘。沈忘擡起頭,往日裏明亮落拓的眸子裏盡是血絲。
“沈先生,朕——不是趙構。”少年的目光直直地看過來,似乎能将人心灼一個洞,“大義滅親,大忠滅心,朕知道你做出了怎樣艱難的選擇,無論旁人說什麽,朕從來沒有怪過你。”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雙唇翕動:“朕只是怪自己,身為天子,依然做不到……無所畏懼,讓沈先生受了這般委屈……”
“那些人,假借着仁義忠勇的旗號排除異己,高張着嫉惡如仇的幌子嫉賢妒能,此番……朕才算是領教了他們的本事,這是朕的天下,朕的國家,可是——”少年的眸子閃閃發亮,盈着憤怒的火光,“朕依然護不住朕想護的人。”
沈忘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直視着與自己視線相平的少年天子的臉,如同看着那年騎龍山下指天為誓的自己。一抹溫柔而悵惘的笑容浮上嘴角,他終是沒有錯看他。
“聖上還年輕,罪臣虛長了這些年歲,不還是……護不住嗎?”
朱翊鈞豈能聽不出沈忘的話中之意,安撫地拍了拍沈忘的胳膊,耳語道:“沈先生,你放心,有些時候,囚籠也是盔甲,你想見之人就在見你的路上了。”
* * *
這場初雪來得早,亦來得及,不出半個時辰紛紛揚揚地雪花已将路面鋪滿,人行在雪中,如墜入霧氣的白鳥,除了一道疾行的腳印外再也留不下其他任何的痕跡。沈忘的步子有些踉跄,跻起彌散的雪粒。他越走越快,渾然不覺靴面已經被冰雪湮濕,最後竟是提着官袍小跑了起來。
在那片被紅牆圈禁的蒼白天地間,那抹靈動的青色在雪地上劃出長長的弧線,連接着宮外微蒙的天色,與銀杏樹下捧着手爐的纖瘦身影。
柳七已經在宮門外候了許久,因為強烈的思念讓這等待的時間無限拉長,在某一瞬甚至比一生還要漫長。朔方風雪嚴相逼,在她白淨的皮膚上染了一抹溫柔的紅。裹在大氅裏的臉被白色狐貍皮毛簇擁着,只露出一雙漆黑入墨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宮門的方向。
在沈忘昏迷的數日裏,蔡年時的折子引起了朝堂的軒然大波。朱翊鈞力排衆議,下诏為建文忠臣建祠祭祀,頒布《苗裔恤錄》對忠臣後裔遺孤大加撫恤。所以,此刻立在雪中的女子不再是柳七,亦不再是俞春歸,她終于能夠回歸自己本源的姓氏——方孝孺的“方”。亦或者,她本就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任何人。
終于,一道青色的人影陡然出現在宮門的出口處。在看到柳七的一刻,那人影只是怔了一瞬,繼而便甩開臂膀大踏步地奔了過來。随着二人的距離逐漸縮短,柳七也終于看清了那青袍烏帽的映襯下,年輕而熟悉的臉。那眸子裏五味雜陳的浪湧狠狠擊中了柳七,讓她的雙臂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擡起,将撲入懷中的人兒緊緊擁住。
捧在手中的手爐被撞落在地,那是朱翊鈞生怕柳七受涼,親赴诏獄賜下的,二人卻渾然不覺。沈忘将頭緊緊埋進柳七厚重卻柔軟的大氅裏,多日來的思念、悲涼、痛楚、無助齊齊湧上心頭,化作一陣悶悶地壓抑的哭聲。他始終不肯松手,就好像手上的力道一減,懷中之人就會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不見。
耳畔,傳來柳七帶着濕漉漉熱氣的聲音:“沈兄,我們回家吧……”
家……
此刻的濟南府也該下雪了吧!剛出籠的草包包子冒着熱騰騰的香氣,花增光的糖葫蘆糖殼兒亮晶晶的,透出內裏圓潤的紅;子謙的食盒裏盛着新熬好的甜沫,懷裏塞滿了集市上百姓們送的小玩意兒;金桂樹下的美人榻上落了密密的一層雪,有碎玉聲,黃四娘拿着掃帚清了,沒多時便又積了薄薄的一片;大明湖畔的城隍廟依舊香火鼎盛,鐵公柳繞湖而生,萬古長青;歷城縣衙的屋檐下起了晶瑩剔透的冰棱,正等待着那幫閑不住的年輕人用力掰下,再戰一程……
這一段熱血飛揚的冒險終将塵埃落定,亦或者,他們全新的故事正悄然開啓。
“嗯,回家!”
(全文完)